无名怅惘,思绪迷离。
白云城内,满目疮疾。
原本是个热闹的商城,经过齐越军占领、希林军攻城,如今是一片苍凉,屋宇塌了、市集散了,街上来往的是一群群流离失所的难民,多半带着伤病,处处可闻哀号啼泣。
这便是战争,不论胜负为何,战后百姓面临的都是遥遥漫漫的家园重建之路。
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的支柱,日子却得过下去;拖着一身病残,身心痛楚,却得打点未来的生活。
在上位者,说开战便开战,输了固然懊悔不迭,胜了却又得意洋洋,自以为立下丰功伟业,又有谁真心体恤在连天烽火中求生存的黎民百姓?
真雅走在城内,眼见周遭处处残破,难民个个骨疲如柴,一口气横堵胸臆,步履益发艰难。
战场上涂炭生灵,她虽见得多,但战后如何衰败,她很少亲眼目睹,带领百姓重建的地方父母官从来不会是她,她只负责打仗,为国家开疆拓土。
在战场上,她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武神,但离了战场,她只是个在王宫里享受荣华富贵的公主。
她懂得什么?懂得百姓们的难处与苦痛吗?她懂吗?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无名发现她脸色显得极是苍白,关怀地问。
“我没事。”她摇头,努力收拾翻腾的情绪。“我们快问问有谁认识这个孩子吧。”
第7章(2)
两人牵着孩子,一路打听,探问这孩子的来历,终于,问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大娘。
“这不就是阿秀家的小宝吗?”
小宝!听闻这名字,无名胸口一震。还真巧,也是个小宝。他自嘲地抿唇。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真雅微喜。“大娘,请问阿秀家在哪儿?”
“阿秀家,早就一把火给烧了啊!”
“烧了?那阿秀人呢?”
“阿秀啊。”大娘深深叹息。“被推下去了。”
真雅震慑,一股不祥的预感流窜骨脊。“被谁……推下去?”
“齐越军啊!那日希林军攻城,齐越将军为了阻止对方进攻,就把城里的百姓一个个抓起来,一个个推下城墙,阿秀也在里头……”
接下来大娘说了什么,真雅己然听不清了,她想着那漫长的一日,想着她亲自下令,宁愿牺牲卫国百姓,也要攻下白云城。
饱城的指令是她下的,那一个个于战火中牺牲的百姓,是她造的孽。
“……后来城门破了,希林大军攻进城里,一路厮杀,整座城都陷在火海里,房子一间间都烧毁了,可怜的小宝,你瞧他的眼睛都烧坏了。”
“那他身上的病?”无名低声探问。
“怕是又冷又饿,折腾出病来的吧生这城里大伙儿都惨,自家的孩子都养不活,我们也顾不上别人了,我是对不起阿秀,可我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要养啊!老爷又不在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指望啊?呜呜……”说着,大娘悲从中来,嚎陶大哭。
真雅听着那凄惨的哭声,身如凝冰,冻结而立。
“大娘,这附近可有医馆?”无名又问。
“有医馆又怎样呢?没有治病的药材也是杠然。”
“怎会没有药材?”
“这位年轻人,你问得可真好笑!你想想,经过这场战事,有多少伤兵等着救治?城里的药材早让希林大军搜刮一空了!他们要为自己的弟兄疗伤,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下等贱民的死活?城主也说,人家是来救我们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让药给他们也是应当的。是啊,救命之恩,救命之恩……让我们的人被迫推落城墙,将我们医病的药材全数抢去,这就是希林大军对我们的救命之恩,这就是救命之恩!”
被了,别再说了!无须嘲讽,莫再指责,她听懂了,明白了。
她并未救下谁的命,她成就的,只是更多的牺牲,更多无辜的生灵因她而陨落。
她领悟了……
“真雅,你在哭吗?”无名惊骇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震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泪水滑过烦畔,在寒风中冻成一颗颗冰珠。
正如那位大娘所言,即便找到医馆,没有药材,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当夜,小宝严重发烧,剧烈咳嗽,呕出一滩又一滩血,哭着吃语,那一声又一声的娘,揪得真雅心口发疼。
“娘在这儿,乖,娘在这儿。”她将孩子抱在怀里,温柔抚慰。“娘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她颤声低语,对小宝道歉,也对白云城百姓道歉,对每个为她而战、因她而死的人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她的错,她错了……
“娘,小宝……想吃糖……”
糖,他要吃糖?
真雅惊颤地扬眸,望向无名,他会意,默默从怀里掏出一颗糖球,递给她。
她接过,轻轻喂给怀中的孩子。“糖在这儿,小宝,糖在这儿。”
小宝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含住糖球。
“好吃吗?甜吗?”她心酸地看着他憔悴瘦削的小脸。
“好甜,娘,好甜……”小宝含糊地应,小嘴微扬,满足地笑了,在梦里,在生死交关的这一刻,尝着人生最后的甜味。
“呕、嗯……”忽地,小脸痛楚地拧成一团。
是噎到了吗?真雅骇栗。“无名,他好像噎到了,怎么办?怎么办?”
“别慌,我来!”无名接过孩子,一手扳开他小嘴,另一手看准穴位猛拍他背脊,卡在喉间的糖球瞬间咳出。“吐出来了,没事了。”
丙真没事了吗?真雅怔怔地凝望孩子,那张惨澹的小脸不再纠结,眉宇松弛。
“娘,好甜,好甜……”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小宝合眼,在真雅怀里温然而逝,一个小小的生命就此离开人间。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么呆呆地靠坐着,双眸黯淡无神。
无名看不过去,心弦一阵揪扯,他靠近她,试着抱过孩子,她却不肯松手。
“真雅。”他沙哑地唤。“你别这样。”
她扬首,容颜如雪苍白,泪光莹莹闪烁。“无名,我错了。”
哪里错了?他无声地问她。
“我不该……给他吃糖球的,该喂他喝糖水,我怎么想不到呢?以他现在的情况,能吃得下糖球吗?他会噎住,当然会噎住,我该喂他喝糖水,若是糖水就好了,那他临终之前,也不必多受折磨,若是糖水……就好了。
她喃喃自责,声嗓颇着、破碎着,隐隐含着哭音。
无名不忍卒闻,坐在她身侧,将她拥揽入怀。“别这样,真雅,你为这孩子做得够多了。”
“我做了什么呢?我害他亲娘无辜惨死,害他家遭烈火吞噬,害他失明,害他病了没有药材可服用,我连给他吃糖,都害他噎到……你说我做了什么?我总以为自己能替百姓做许多事,但你说,我究竞做了些什么?连喂这孩子喝碗糖水,我都想不到,你说我还
能做什么?”一股深沉的无力席卷而来,她禁不住痛哭失声。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那么哀坳失神,他真希望自己有一双足够强韧的臂膀,能密密收揽她,保护她不受这世间任何伤害。
“别哭了,傻女孩,别哭了……”他急切地哄她。
这是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因她的笑而笑,为她的泪而痛,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心怜不舍,万般由不得自己吗?
“别哭了,好吗?”该如何令她不哭,如何能疗愈她心中伤痛?他愿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做。
他殷殷劝慰,她却依然啜泣,仿拂要将这些年来理在心底的忧伤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