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说这类的实话对他而言,确实很难。
“所以你不喜欢我们梦芬喽?”崔妈妈逗他。
他却听不出老人家是可以戏弄,连忙摇头,急的赧红了脸。
“那是喜欢?”
他点头。
“有多喜欢?”
这能怎么回答啊?夏柏怔望面前的女性长辈,她眸光璨亮,带着几分狡黠。
这眼神……有点像他妈,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有次故意伸腿绊倒他,那时,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笑看泫然欲泣的他。
他蓦地用力抓紧裤管。
崔妈妈擦觉到他的动作,噗哧一笑。“怎么?我的问题让你很紧张?”
他摇头。是她的眼神,让他想起了难以忘怀却又恨不得彻底遗忘的往事。
“听说你跟梦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日本料理店,两个人还一起喝酒,梦芬还喝得酩酊大醉?”崔妈妈又问。
“是。”
“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吗?”
是那时候吗?夏柏惘然回忆。
“不对,应该不可能是那时候吧?梦芬说那天她醉到大吐,当时你一定对他印象很糟吧?一个女孩那么没教养……”
“不,怎么会呢?”他否认崔妈妈的推测。“我觉得她很可爱。”
“可爱?可爱!?”崔妈妈又惊讶又好笑。“她不是还不小心吐到你身上吗?哪里可爱了?”
“她吐完了对我道歉的样子很可爱,拿手帕慌乱地帮我擦拭的动作很可爱,还有她称赞我……”他蓦地顿住。
“称赞你什么?”崔妈妈好奇地追问。
“她说我……很有君子风度。”夏柏的脸更热了。
“后来呢?”
后来?夏柏淡笑,他没发现自己回忆的时候眼神满蕴宠爱。“她跟我讲了很多笑话,很多她生活上的趣事,我觉得她是个很有幽默感、很懂得自嘲的女人,她好像不太介意别人怎么看她,很自然大方,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大概是她喝醉了顾不得形象吧?”崔妈妈丝毫不给自己女儿面子。
“或许吧!”夏柏微笑加深。
“所以你对我们梦芬,算是一见钟情?”
“嗯,后来我越认识她,就发现她更多优点,越来越……喜欢。”他不觉放低了音量,“喜欢”这两个字还是难以轻易言说啊!
第7章(2)
“你记得我们家这条巷子有几盏路灯吗?”崔妈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包奇怪的,他居然答得出来。“到巷口总共有四盏。”
“开了几家便利商店呢?”
“三家。”
“巷口有几个卖咸酥鸡的摊子?知道吧?”
“是,有一对老板夫妻一起卖的。”
“还有个邻居院子里种了桂花树。”
“开花的时候味道很香。”
“你真的对我们梦芬很用心。”崔妈妈看着他,温柔地笑。“因为常常接送她,所以记得了路上的一切,梦芬常说你约会的时候让她等,但你也常常在我们家楼下等她吧?等她准备好下楼,或者等她平安到家……不然你不会注意到那么多细节,对吧?”
他没说话,端起茶啜饮,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被看透的狼狈心慌。
“梦芬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当时,崔妈妈悠悠地下了这个结论,但,真的能放心吗?
夏柏叹息,从往事中回神,他坐在病床畔,视线凝定在病床上安睡的岳母。
她可晓得,她的女儿其实已经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嗯……”微弱的申吟声自崔妈妈唇间逸落,接着,她似乎极为吃力地掀开眼皮。
“妈,你醒啦?”夏柏倾身向前。“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她点头。
他为他斟了一杯温水,扶她坐起,她接过玻璃杯,慢慢啜饮。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喝了几口水润过喉,崔妈妈沙哑地问。
“英杰系上办活动,抽不开身,梦芬刚开完会,马上就过来。”夏柏解释。
“叫她不用来了吧!都帮我请了看护,她就不必这么紧张了。这阵子她白天上班,晚上又来照顾我,蜡烛两头烧,我担心她太累,身子撑不住。”崔妈妈忧虑地锁眉。
“我也是这么说。”夏柏有同感。
好几次,他看妻子心力交瘁,劝她放松点,或者干脆迟掉工作,她却坚持有始有终,至少把手上负责的案子告一段落,才能思考去留问题。
真倔。
最近,他常常觉得倔得像另一个人,尤其面对他时,好似总在赌气。
“她不听你的话吧?”崔妈妈彷佛看穿他的思绪,淡淡扬唇。“那孩子脾气拗起来,很难搞的。”
是啊,最近他可是深有体会。夏柏苦笑。
“就麻烦你多照顾梦芬了。”崔妈妈柔声叮咛。“如果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她一点。”
怎么会是他让她呢?“都是梦芬容忍我比较多啊!”他涩涩地自嘲。
“夫妻都是这样的,偶尔你让步,偶尔他容忍,各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这个婚姻也才能够长久地维系。”
是这样吗?夏柏出神。
崔妈妈含笑望他,像看着自己的儿子那般慈蔼地看他。“把梦芬交给你,我很放心。”
又说放心了,她怎么如此信任他?
夏柏暗暗咬牙,胸臆翻腾着,悸动着,满腔复杂的情感繁复碾磨,表面上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淡淡地、淡淡地笑。
他多想跟这个慈祥的长辈说真话,多想对她倾吐自己的困扰与苦恼,好想什么都告诉她,像孩子对母亲那样撒娇。
但不能,他答应过梦芬,瞒她母亲到底。
“我买了苹果过来,削给你吃吧。”他借口起身。回避岳母太过关怀的视线。
“我刚刚啊,梦见梦芬她爸爸了。”崔妈妈笑着说道,声嗓虽虚弱,却听得出十分兴奋。
“他说了什么?”夏柏顺口问。
“他啊,什么都没说。”崔妈妈埋怨。“那家伙从以前就是个闷葫芦,什么也不会说的,他就只是看着我,拍拍我胸口,哄我睡觉而已。”
“哄你睡觉,就表示他关心你啊。”
“我知道啊,可是至少说两句话也好,我很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他可以打个电话来说我爱你啊!”
打电话?夏柏削苹果的手在空中凝结,这个岳母怎么这般异想天开啊?
“妈,你又胡说八道了。”崔梦芬轻柔的嗓音加入。“你瞧夏柏,都被你赫得差点割到手了。”
这是在取笑他吗?
夏柏将目光投向忽然现身的妻子,她穿着套装,手上还提着笔记型计算机,略有几分倦容,可唇畔却噙着明朗的笑。
是可以笑给母亲看的吧。
“夏柏才不会这么没幽默感,对吧?我有吓到你吗?”崔妈妈问女婿。
“没有。”夏柏将削好的苹果片盛进碗盅,递给岳母。“其实我也很想有机会跟岳父喝点酒,聊聊天。”
“就是嘛,应该让他请我们吃饭喝酒,大家一起说我女儿的坏话。”
“这主意不错,约那一天好呢?”
“嗯,我想想喔……”
丈母娘与女婿一搭一唱,拿崔梦芬开玩笑,她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愣住了,没想到丈夫也懂得刷幽默。
“我看我们就选……”话语未落,崔妈妈蓦地伸手掩唇,另一只手揽住自己月复部,额前迸出冷汗。
“怎么了?”崔梦芬大惊,慌忙奔至母亲床前。“妈,你哪里痛吗?”
“我马上叫医生来。”夏柏像按唤人铃。
“不用。”崔妈妈摇手阻止。“我只是……想吐。”她颤声低语,怕女儿、女婿担心,强自扬笑,殊不知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漾开的笑更让人看了黯然神伤。
这是化疗的副作用,日日夜夜,繁复地痉挛疼痛,好了又痛,痛了又好,折磨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