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不语。
“我决定跟婉儿解除婚约。”
她胸口一震,却不回眸,依然紧盯著窗外。
他无声地叹息。“之前我跟你说过,当年我弟弟朝阳之所以会离家出走是因为我,你还记得吧?”
“……嗯。”
“半年多前,他忽然找上我,我又惊又喜,当场劝他回家,他却开出一个条件,希望我能暂时跟他交换身分——”他顿了顿,眉宇淡淡纠著无奈。“虽然那时候我也猜想过他说不定是想藉此捣乱,但老实说,我对自己规规炬矩的人生也有些厌倦了,不管朝阳想怎么做,我都随他,只是我没想到后来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跟谢婉儿有关吗?”她平淡地问。
“是。”他怅然颔首。“朝阳用我的身分跟婉儿交往,抱著游戏的心态让她爱上自己,又忽然对她提出分手。婉儿爱他爱得很深,为此整个人崩溃,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里,朝阳也因此自责,酒醉开车,撞伤一条腿……他派人通知我这件事,把我带回台北,那天我走得很匆忙,只能留字条给你。”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为了赶回台北探望弟弟,才抛下她这个新娘。
朱挽香冷笑。
“我赶到医院,朝阳要求我代替他去安抚婉儿,他怕婉儿知道真相会更恨他,更受不了这一切,所以不许我说出来……我没办法拒绝他。”
“因为你想补偿他,你认为他当年会离家出走,都是你的错。”
尖锐的语锋,刺痛叶圣恩,他微微一缩。
“朝阳曾经说过,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就永远必须活在我的阴影下,他……真的恨我。”
“就算他恨你好了,为什么把我也拖下水?”她颤声质问。“你可以不告诉谢婉儿真相,但可以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他黯然承受她的指责。“朝阳其实一直派人在监视我们,我回台北后,他也一直监视你,他警告过我,不许我跟你藕断丝连。”
“所以你就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敢,只敢偶尔打电话来?”她懊恼地轻哼。“你干么那么听你弟的话?”
“因为他拿死来威胁我。”他涩涩地回话。“他警告我,只要我有任何轻举妄动,他会让我一辈子痛苦。”
“他这是……报复你?”她震撼了,终于转过头来,望向他。
他的弟弟,竟拿自己的生命威胁他?
“他不敢告诉婉儿真相,也不许我揭穿一切,他要我陪他继续玩游戏,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好……可怕!”她颤栗地咬唇。
他垂敛眸,掩住黯淡的眼神。“我以为等朝阳伤势痊愈了,慢慢劝他,他会回心转意,亲自跟婉儿解释,没想到他忽然不告而别,而且还透过电话要求我马上跟婉儿结婚。”
“所以你为了拖延时间,只好先跟她订婚?”她聪慧地猜到他的权宜之计。
他点头。
“那谢婉儿呢?她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吗?”
“她本来不晓得,是在我们订婚前,她渐渐发现不对劲,我便找机会告诉她。”
“你还真敢,不怕她心脏病发作吗?”她嘲讽。
“我的确很担心。”他坦白承认。“婉儿也的确有过寻死的念头,不过幸好她还是撑过来了。”
“是吗?”她轻哼,表情好似很不屑,他却听出她的语锋收敛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一面派人打探朝阳的行踪,一面筹备婚事。原本我希望朝阳听到我们订婚的消息,会嫉妒得出面,澄清自己才是婉儿爱的那个男人,没想到反而是你来了。”
“你是说我来的不是时候?”她瞪他。
“我不是这意思。”他苦笑,但也无可辩驳,只能道歉。“对不起。”
她不吭声,菱唇固执地紧抿。
他怅然望她。“你愿意原谅我吗?挽香。”
她没有立刻回答,绵长的沉默如一根钢索,将他如同犯人一般倒悬在空中,等待最终审判。
终于,她开口了,却是令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蝴蝶兰死了。”她的嗓音,很轻,很飘忽,好似随时会随风消逸。
他凝视著她谜样的表情,也跟著放低音量。“你说,蝴蝶兰?”
“在我出发来台北找你之前,枯萎了。”
她一直那么小心照顾的蝴蝶兰,枯了?
他咀嚼著这消息,虽然她声调毫无起伏,表情也没变化,他却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变重了,沉沉地压在心头。
“知道你要订婚那几天,我很彷徨,每天魂不守舍的,连兰花都忘了照顾,等我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那盆蝴蝶兰已经枯了。那盆花……是治平留给我的。”
“就是你前未婚夫?”他哑声问。
她点头,眼睫如一对受惊的羽翼,轻颤著。“那时候,他坚持要养一盆蝴蝶兰,我问他什么不好养,偏偏养这么娇弱的花?他说,如果连蝴蝶兰都能好好活著,他没有理由活不下去……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所以,你才继续养这盆蝴蝶兰,因为在他去世之后,你也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对吗?”他轻轻地问,却问进她心坎里。
她紧拽住被单。“只要是我爱的人,最后都会离开……我不打算爱上治平的,他是病人,我是护士,我们应该保持医病的关系就好,但他的前女友因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他很难过,我只是想安慰他,没想到……”
“你爱上了他。”他沙哑地接口。
“对,我爱上他了。”她嗓音发颤。“他失去了女友,我也失去母亲,我们都很寂寞,他能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们聊了很多很多,然后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完了,我怎么又爱上人了?而且,还是一个癌末病人。”
明知对方迟早会离开,却还是爱上了,那是多么甜美又多么无望的爱情。
叶圣恩出神地听著,他能感觉到她不为人知的心痛,而他,也跟著强烈痛楚。
“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不要再爱了,不要再把心放在谁身上,会碎的、会痛的,爸爸、妈妈、治平、文成,他们一个个都离开我了……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我不会再那么笨了,不会傻到再去爱谁,可偏偏我又遇上了你。”
她扬起眸,迷离的眼潭,却是清清楚楚地映著他形影,而他看著她眼里自己的影子,忽然懂了,她曾经是如何眷恋著他。
“你告诉我,为什么人总是学不乖呢?为什么只要继续活在这世上,就一定会再爱上谁呢?我不应该来台北找你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清淡的一句埋怨,却深深地撞凹叶圣恩胸口,留下一枚永远也抹灭不去的胎记。
他想,他将为此悔恨一辈子。
“对不起,挽香,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给你机会,让你补偿我吗?”她凄然摇头,顿了顿,朝他展开玉手。“这个,你还记得吗?”
他落下目光,发现那白皙的掌心上,躺著一瓣紫贝壳。
“你记得我捡到贝壳的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当然记得,她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王子如何藉著紫贝壳觅得真爱的童话故事。
“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可笑,到现在还留著这贝壳。”沙哑的感叹,如余音绕梁,在他耳畔盘旋不去。
他怔怔地听著。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专注又执著的眼神,仿彿要追随他到天长地久,然而,那炽烈的眸光终究还是一点一点暗淡了,熄灭成灰。
她举高手,藕臂向窗外画出一个决绝的弧度,而她曾用一瓣贝壳藏起的童话,也许将破碎在都市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