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我不适合你,也不适合任何人。萱萱小的时候就很有远见,她说她长大结婚要带我一起嫁到夫家,她怕我孤单……有些人就是注定要孤单,我就是那样的人。”她露出一抹苦笑,看了看他,又说:“你呀,大概是喜欢上我帮你做一些小事,就感激的以为喜欢上我。谢谢你如此的回报,我心领了,我们之间确实是相处和谐,但你不要错把喜欢当,那不是爱情。”
惜珺姐几乎是用开导的口气跟他讲话。她向来懒得开口,没想到第一次听到她长篇大篇,居然是开导他……
是这样的吗?他错把喜欢当?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分析他的感情?他难道会不清楚自己吗?
她不会了解的。但他放弃了,却持续的喜欢,喜欢一个人,惜珺姐。
***
她和硕彦的关系变得很模糊。明与亮之间,是忽明忽灭的。硕彦一样很关心她,她也依然习惯照顾硕彦,但从前友好的关系已不复在了;任何友情中若参杂了一些别的情愫,就不会再纯粹,也难以自在的友好相处。
两人变得有一些陌生,也有一些疏离;虽然日子一样在过,但仍可以感觉到一切都不同了。
问题出在她身上。从小,她就跟别人不一样。绍衡说过,她身上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别人对她的关心。爸爸妈妈剩她一个女儿了,焦点变得只放在她身上,她却只感到透不过气。
她习惯置身事外,用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一切;只要她在局外,她就会感到安心又自信;她向来对一切都很疏离,像一座孤独的冰岛,独善其身。
她用最快的速度遗忘丧妹之痛,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冷眼旁观一切的惜珺,妈妈口中的──冷血。
她有好多好多的愁放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二十岁那年,她吞了二十颗安眠药,床旁边摆著惜萱的照片。不想再孤单了,这世上,只有惜萱了解她呀。
爸妈出远门了,她记得。她睡了三天三夜,没有死。
妈妈回来了,叫她起来吃饭,她没有开门,扯了个谎说明天一大早要和同学去旅行,要早点睡。她起来时胃痛得让她站不起来,月复部的绞痛让她感觉自己的肚子像被洗衣机搅了一回,半夜自己冷静的坐计程车去挂急诊,洗胃……
病床边,是一个得了罕见疾病的小妹妹,正在和死神搏斗中;而自己则是吃安眠药洗胃,很讽刺的场景。
记得,隔一天,就是萱萱的忌日。那天她撑著赢弱的身躯想赶回台北看惜萱。四月天,竟刮起大台风,她独坐在病房中,看著外面的狂风暴雨,想著萱萱,想著这是不是意味著什么;也想著以前的点点滴滴,然后,她懂了,也想到了──
要好好活著。也许她的人生不会多精采,也不会多丰富。她想到当初萱萱在病床前告诉她,等她好了,要好好努力,努力写小说,努力念书,也要好好的锻练身体。那时她们都不知道她们会从此天人永隔。萱萱说,生病好麻烦,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嘱咐她要帮她喂鱼;然后,突然的,萱萱就走了,一家人都乱了,等她发现的时候,萱萱最珍爱的孔雀鱼也死光了。
之后她再养孔雀鱼总是养不活,总之不管怎么照顾,都不像萱萱之前养的孔雀鱼那样健康又悠游。
萱萱走了,她没完成的,她要帮她完成。
然后,是不是,萱萱感受到她的孤单了呢?
“赵小姐,你不用太担心,通常九成肿块或疼痛都不是乳癌,所以放松心情等报告。”医生亲切的说。
“嗯……”惜珺点点头,漠然的走出诊疗室。
“怎么样?”如璘走近问。
“等检查报告。”惜珺耸耸肩。
“你也有一点反应好不好。胸部长一块小肿块,你居然这么平淡的告诉我。我和续岁研究了一个晚上的病理学,还把续岁之前的同学挖来问,你这个当事人也做做紧张的样子好不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特地帮她挂最有名的治疗肿瘤的医院。
“喔……”还是一脸没表情。
“你没救了。”如璘翻翻白眼。
“你现在换了一颗心,可以为了不是自己的事情这么紧张哦?可见你现在的心脏很强壮。”惜珺语带调侃。
“是还满健康的。至少活著是一件好事。”如璘看看手腕上的表。
“是吗?”那是为有目的的活著呀,她的人生里并没什么太大的目标,若真的消失在这世界上,也许爸妈会难过一阵子;但这些年来她一年回台中两三次,就当她是嫁去外太空就好,应该没差。
“等你有了小孩就知道。”生命中被另一个生命牵绊住,无论如何,都会想好好活著,更何况世界很美好不是吗?
他们俩坐在医院外的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一辆休旅车按了一下喇叭。“啊,我老公来了。”她和惜珺打了一下招呼,就飞奔向前。
车窗放下一半,小海挥著小手,一张脸笑得灿烂,尤其是看到妈妈,双手还高兴的拍了拍。
这小孩,不是每天都见得到妈妈吗?怎么可以兴奋成这样?好像久别重逢。
然后一家人就离开了,独留惜珺一个人坐在人行道旁发愣。
认识如璘,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她们是笔友,正确来讲,如璘是她的书迷,通信了好一阵子,发现很契合,便认识了。
严格来讲,她和如璘是同一种人,他们都孤单;她是性格上的孤单,如璘则是受困于身体不好,所以终日待在家,因而也孤单。
但如璘现在不孤单了,她一直都有人陪伴。她呢?
如璘把她当成好朋友;如璘说她没什么朋友,孤单的人,要有一两个朋友,所以,她才开始学会交朋友,不再总是被动,朋友都是要主动联络感情才会持久的。
再也不会有人像硕彦一样,拚了命的想把她从孤独中挖出来,她要主动一点了,靠自己。
一个礼拜后,检查报告出来了。
她特地去吃了一顿大餐,把这辈子认为是垃圾食物的东西全买齐了。
修硕彦一回到家,发现桌上一大堆炸鸡、可乐、披萨,还有盐酥鸡。“姐姐,今天请客吗?”
“没,突然想吃。”惜珺随口说了一声,便进浴室洗澡了。
“啊……”修硕彦张了张口,重视健康和营养的惜珺姐怎会突然想吃垃圾食物?
***
浴室里。
她月兑掉一件件衣服。活了二十七年,她第一次好好端详自己的身材。
每次去买内衣,总觉得很尴尬,小姐总会说她身材很好,还问她要不要去当内衣模特儿,那当下,她实在很难再用面无表情来拒绝那一切好意,因此总是困窘。
胸部是用来抚育下一代的器官,不是用来展现的,她总是这样想;所以从不觉得自己身材好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也从不曾好好的展现它的美。
水注哗啦啦的落下,她从来没那么仔细的洗过澡,也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心情的洗澡、爱护自己的身体。
突然,电灯闪了一下,瞬间,浴室的灯灭了,一片黑暗。
她蹲了下来,放肆的大哭,莲蓬头的水哗啦啦的转到最大,然后,痛哭。
“姐姐,好像跳电了,你等等喔,我修好你再出来,不然绊到东西就不好了。”硕彦只听到水声,很大、很大的水声。
五分钟后,恢复光明。
“姐姐,我修好了。你洗好了吗?”水声还是很大,惜珺姐从来没洗过这么久的澡呀。
然后,水声停了,硕彦看到芙蓉出水般的惜珺,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红肿得吓人,显然刚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