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他的用词震撼了她,她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还汗湿着的脸,他噙着苦涩的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说话的声音,“你进灾区救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了。”他淡淡撇嘴,“妳以为我真是不怕死的英雄?”
她惘然,从没想过他救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她总是怨他爱逞英雄,怨他凭着一股粗率的勇气轻掷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告诉我?”她哑声问,“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也会害怕?”
“我怎么能跟妳说?我若是说了,只会更让妳担心,更不会赞成我做这样的工作了。”
因为怕她担心,怕她不赞成,所以他便选择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的痛苦吗?
他真是傻瓜,傻透了!她不敢想象这些年来他经历了什么,方才的恶梦,梦中的呓语,那些都是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吧?
“你怎么这么傻?”心痛的泪水,不听话地滑落,她搥打他肩头一记,“你应该告诉我的,应该让我分担你的心事,我是你老婆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你老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他只会说这么一句吗?“我真是被你气死了,气死我了!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她抽抽噎噎地哭骂,玉手扯住他衣襟,脸颊埋入他宽厚的胸膛。
他揽住她,又是抱歉,又是感动。这是为他流下的泪水,是因为心疼他而流下的泪水,她心疼他,她还在乎他,还在乎着他啊!
“我们重新来过好吗?”他捧起她泪痕交错的脸,焦急地问她:“好不好?香染,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跌落眼眶。
“我已经辞去救难员的工作了,我会退出这一行,以后再也不会让妳担心了。所以请妳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恳切地求着她,一颗心高高提起,等待她的答案。
她泪眼迷蒙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为我不当救难员?”
“嗯。”他点头。
“可救人……是你的理想啊!”她哽咽着问他:“你不是说立功、立言、立德,都不如立人吗?”
“就算立了人又如何?”他黯然摇头,“我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有什么用?”
“你……”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为什么如此自贬?被许多人捧为英雄的他,对自己的成就竟弃如敝屣?
“答应我吧,香染。”
看着她的男人完全不像个救人无数的英雄,他的眼神仓皇不安,甚至带着点绝望,彷佛正等待法官判决的囚犯。
那样的眼神令她心酸,更心痛,有股冲动想立刻点头答应,可胸臆间隐隐的郁闷却让她犹豫。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有哪里……错了,他的眼神,不该是这样……
“让我……再想一想。”
“……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真的很谢谢。”挂断电话后,有好片刻,于香染只是呆站在原地,秀眉忧愁地蹙拢着,容颜苍白。
“怎么啦?妈咪。”拿着本故事书走来客厅的姚轩见状,担心地问她。
她摇头,没答话。
“是不是很无聊?可惜爸爸不在,不然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玩大富翁了。”姚轩叹气,“刚开始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就买给我了,可是一直没机会玩。”
对儿子的感叹,于香染置若罔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过了许久许久,才怔忡地开口:“轩轩,你知道吗?你爸爸房间里有一张我们的相片。”
“妈咪知道?”姚轩愕然扬眉,“妈咪不是从来不进爸爸的房间吗?妳进去看到的吗?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而且还停留了许久。忆起两人之后意乱情迷的亲吻,于香染脸颊悄悄发烧,“这不是重点。”她顿了顿,“所以你也知道那张相片啰?”
“我知道啊。”姚轩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妈咪?”
“因为爸爸不让我告诉妳,他说要保密。”
“保密?”于香染蹙眉。他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没跟她说?“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澄澈的眼闪过犹豫。
“姚轩,妈咪问话要乖乖回答,不许说谎。”她摆出母亲的架子。
“可是我答应过爸爸,我应该守信用。”小男孩还是犹豫,“妈咪不是也说做人要守信用吗?”
的确,她是这么教过。于香染暗暗叹息,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套出儿子所知道的。“这样吧……”她回房里抓来一只可爱的泰迪熊宝宝,“你对着熊宝宝说,到时候爸爸知道了,你就跟他说,你不晓得妈咪在旁边偷听。”明眸俏皮地一眨。
“这样不是等于作弊吗?”
“这不算作弊。”她抬起一根手指,阻止正直的儿子继续争辩,“作弊是坏事,可是让妈咪明白爸爸的心事能算是坏事吗?”
姚轩眨眨眼。
“你不希望妈咪跟爸爸和好吗?”她卑鄙地使出撒手钔。
“当然希望!”姚轩热切地点头,“好,我说。”语毕,他立刻抱起熊宝宝,乖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晶亮的眼对着熊宝宝的棕色眼瞳。“宝宝,你知道吗?爸爸说啊,他一直把妈咪跟我的照片带在身上,他说我们是他的勇气哦,他说只要看到照片,就好像我们在身边一样,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我们的照片才睡得着。”
小男孩正经八百地对着泰迪熊诉说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心事,于香染躲在沙发后偷听。
“爸爸说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水泥块压伤了,躺在地上不能走,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幸亏我跟妈咪救了他。”
她和轩轩救了他?于香染怔然不解。
“他说那个时候,他拿出照片来看,却不小心让火给烧着了,他怕火烧光了照片,拚命地爬起来,躲到一边。爸爸说要不是有这张相片,要不是有我跟妈咪看着他,他说不定就会死了。”
所以他才说,是他们母子俩救了他。于香染懂了,只是这样的领悟太过伤感,太过酸苦,让她一颗心紧紧揪扯着。
她可怜的立人啊,为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她这些事?
“宝宝我告诉你,我觉得爸爸好可怜啊。”姚轩继续说,“他上次救了李学儒的妹妹,回到家好累好累,可是他都不敢坐沙发,只敢坐在地上,我猜他是怕弄脏了沙发,妈咪会骂。爸爸很怕妈咪生气,他真的很怕。”
于香染身子一软,靠着沙发椅背滑坐在地。他真的那么怕她吗?她真的对他那么坏吗?连沙发也不敢坐,怕弄脏了……老天!她为什么这么不体贴?
“李学儒的妈妈一直想要来我们家道谢,可是爸爸一直叫她不要来,他救了人,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好像还很怕人家知道这件事。宝宝,我真的觉得好奇怪耶。”
是因为她吧?是因为怕惹她不高兴他才拒绝了人家登门道谢。他救了人,却一点也不感到荣耀,因为他知道,她不会高兴。
都是因为她啊!于香染鼻一酸,捂住唇,堵去一声亟欲窜出口的呜咽。
“我真的觉得爸爸好可怜,我希望妈咪不要再怪他了,我希望妈咪原谅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姚轩已经不是对着熊宝宝说的了,他来到沙发后,祈求地看着母亲。
于香染痛楚地扬起眸。
“妈咪哭了?”他大吃一惊,“怎么了?妈咪,轩轩说错话了吗?”
“没有,你没说错话,你说得很好,很对。”她哽咽地道,“错的人是我,是妈咪。我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