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静默主宰了周遭的气流。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然后,当她的脸因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时,他终于松开了她。
她扬起眼睑,哀伤地望着他。
“这个给你。”他递给她一张纸条。
“这是?”
“你父亲现在的住址。”
“你--”瞬间,她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默默地仰望着他,不敢相信在自己对他做出这一切后,他依然愿意这么帮她。泪水,静静滑落颊畔。
“……你走吧。”
“至少……让我跟翔飞说声再见好吗?”她哑着嗓音求他,“让我再见他一次。”冰冷的眸光在她脸上梭巡一圈,冷得教她全身发颤。她挺直背脊,命令自己坚强地承受他的瞪视,直到他抛落最严厉的宣判——“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怀宇!”她心痛难抑。
“请你马上离开,单小姐。”客套的称呼,正式在两人之间画下界线。
而她知道,从今以后他们只能是陌路人了。
★★★
长长的火车,将单白芷送到东部的小镇。单调的行进声,青山蓝海的美丽景致,远离尘嚣的清新空气……她闭上眸,静静感受。
心海,彷佛平静,却也彷佛很不平静,犹如规律的浪涛拍岸,波潮隐在如常的律动中。
在黄昏的霞光掩映下,她下了火车。白色七分裤、浅色凉鞋,她看起来就像个前来此地度假的都市女孩,可她并不是来度假的。
“请问七十四号怎么走?”她问火车站剪票口的站务员。
面孔黝黑的站务员瞥了她一眼,“你找老单是吗?”她面露讶异之色,奇怪他怎么知道她来此的目的。
他笑出一口白牙。“这个镇很小,所以每个人都认识彼此。都市来的女孩一定很难理解吧。”不,不难理解,小时候她也住饼类似这样的小镇。
“老单最近挺有人缘的,前几天听说也有个城市访客。咦,你看起来很面熟,以前来过这里吗?”他多看了她一眼。
她摇头。
他打量她几秒,“啊,你是老单的女儿,在台北读硕士对吧?”惊讶再次浮现在她脸上。
“呵呵,因为老单把你的相片放在柜子上,谁都看得到啊。而且,只要有人找他聊天,他一定会提起你。”他笑道,“看得出来他很以你这个女儿为荣呢。”是吗?她脑海一片空白,明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礼貌地说几句客套话,可却发不出声音。爸爸……以她为荣?“听说你今年毕业,应该拿到学位了吧。出了个硕士女儿,这下老单可得意了。”
“请问……该怎么走?”想见父亲的心情愈来愈急切。
“对哦,说了半天都还没告诉你怎么走。”站务员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出了车站右转,沿着大路直走,看到便利商店后再左转,那间小小的平房就是了。”他顿了顿,“单小姐,我知道你们家经济状况不好,你现在毕业了,要好好工作赚钱,孝顺你老爸啊。”
“……我知道。”
“好,快去吧。老单看到你一定很高兴。”会吗?爸爸会高兴吗?她不敢如此期望。
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她依照站务员的指示,慢慢走向那间小平房。经过便利商店时,她进去买了一些饮料和水果礼盒,然后提着两大袋东西继续前进。
七十四号。仰头瞪着嵌在墙上的门牌,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是间很破很旧的小屋,夹在周遭几楝重新粉刷过的房子间,更显得格格不人。这样的房子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南部山区住饼的那一间,同样的矮小,同样的破旧,同样是邻近区域中最灰暗渺小的一间。
经过这许多年,她在城里念高中,在台北上大学,见识过一切繁华热闹,见识过所谓BOBO族昂贵的生活品味,可她父亲依然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
他的世界,依然局限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瞪着掉漆的门牌,她喉头乾涩起来,眨着同样乾涩的眼,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木门。
没有人回应。她僵立在原地等待,心跳,像挣月兑缰绳的野马,撒蹄狂奔,咚咚咚咚,在她胸臆间扬起漫天飞尘,迷蒙了她的视线。
她决定自行推门而入。如果父亲不欢迎她踏人他的世界,她便做主动的一方,踏进门槛,回到从前曾局限她的世界。
屋里的一切符合她的想像,简单的家居空间和小时候她与父亲共同拥有过的并没多大分别,所不同的只是贴着墙面的矮柜上,放了一排她的相片。
她念小学时的相片,高中毕业时领奖的相片,大学时与社团朋友的生活照……她的剪影放肆地占据了矮柜上的所有空间,而她从小到大领回的奖状,则贴满了整面墙壁。
自从上高中后便与父亲分居的她,原来一直没有离开他的生活,她一直存在,存在于父亲的世界里。
拎在手中的购物袋忽然掉落,瓶瓶罐罐在地面上敲出清脆声响,而她只是木然立于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慢扬起--“小芷,是你吗?”她绷紧身子,不敢回头。
“小芷。”那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来看我了吗?”她缓缓转过身,迷蒙的眸在映人那鬓发苍苍的老脸时,胸口倏地涌上的热气蒸融了两滴泪。
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虚软的双腿上前几步,双手抓住案亲的衣襟。
“你这两年过得好吗?”单父枯瘦的手抚上她的脸。
她颔首。
“毕业了吗?”她摇头。
“为什么?不是今年毕业吗?”
“因为……论文出了一点问题,要延毕。”
“很严重吗?”单父担忧地问。
“不严重,只是换题目而已。别担心,再一个学期一定能毕业。”
“嗯。”单父点头,乾扁的嘴角拉开笑弧,“你从小就很会念书,爸爸知道你一定没问题。”
“爸,你……你这两年过得好吗?”右手颤颤抚上父亲瘦削的颊,“好像瘦了,是不是没吃好?”
“我很好。人老了,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你身体……一切都好吧?”
“还不错。就是眼睛开始犯老花了,有点看不清楚。”
“其他地方呢?有没有不舒服?”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
“好得很,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怎么能不担心呢?”她哑着嗓音,“你就那样走了,也不……不告诉我一声。”单父默然。
“爸,你是不是……还怪我?”她颤声问,眼眸却在同时闭上,没有勇气看父亲的表情。
“我不怪你。”慈蔼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心一揪。“怎能不怪?你辛辛苦苦养大我,我却……做出那么不幸的事。我太过分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
“因为你想摆月兑过去。”单父哑声说道,语气依然充满慈爱,“因为你小时候实在过得太苦了,小芷。”
“爸!”她猛然睁开眸,眼前,却一片迷蒙。
“爸爸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那么做,你只是……唉,小芷,其实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她哑声唤着。父亲的自责让她更加懊悔、更加心痛。“你怎能这样说?你把我拉拔长大,从没少给过我什么,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我上学……你对我很好,对我太好了!错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那个该说对不起的人。找、我……请你原谅我,爸,原谅我……”
“小芷!”眼见女儿哭倒在自己怀里,单父的眼眶也红了,老眸落下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