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着她频频展袖拭汗的背影。
几分钟后,她像是终於揉好面团了,将它搁置盆里,盖上白布,然后取出原先浸泡在水槽里的蔬果,慢慢切着。
她动作笨拙,任谁都看得出她是个厨房新手,拿菜刀的姿势让人担心她随时可能弄伤自己。
他心一扯,正想发声说话时,她忽地惊呼一声。
“啊!”
看吧,果然切到手指了。
他翻翻白眼,刚要迈开步履,就见她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
她低着头,将泛出血珠的食指放入嘴里,缓缓吮着。
“我不痛,一点都不痛。”她喃喃自语,像要说服什么人似地,一句又一句地说着。“我能做到的。”她双手撑住流理台边缘,颤巍巍起身,“我一定能做到。”
他惊诧地望着她。
是他的错觉吗?他似乎……看到了顺着她颊畔滚落的泪。
“我能做到的——”她重新拾起菜刀,才切了几下,又是一划。
这一次她没有叫喊,只是怔怔望着出血的手指。她望着,紧凝呼吸;他看着,不觉也跟着屏住呼吸。
周遭一片静寂。
许久,一声沙哑的哽咽突地逸出,跟着,是一声接一声几近破碎的呐喊。
“啊——啊——”
他听着她痛苦地喊着,看着她纤细的身子颤然摇晃,一直紧扯的心弦猛然绷到最高点,瞬间断了。
她正在哭,很难过、很伤痛地哭着。
他没看错,没听错,她是真的哭了。
“可儿!”他冲动地奔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抱住她冰冷打颤的身躯。“别哭了,别哭了。”
“我守不住餐厅,我对不起女乃女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嘶声道,“念过餐饮管理又怎样?我连……连菜刀也握不好,我太没用了!”
“别这样,可儿,我看得出你很努力——”
“还不够!还不够!”她绝望地哭喊,“我该怎么办?李大哥要走了,我又请不到别的厨师,这家餐厅完了,完了!”
“不会的。”他急急安慰她,急急扳过她的身子,焦虑地看着她,“不会完的,可儿,这家餐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的。”
“会的,会的!我太天真,太没用,我——”
“别说了!可儿。”他喝止她,“我说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你相信我好吗?”
“怀风?”她怔然眨眨迷蒙泪眼,这一刻才恍然发现是谁正拥抱着她。“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来了。”他哑声道,伸出拇指轻轻为她拭去泪痕。
她一冻,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回来了?”
“嗯,我听说你家破产的消息,所以赶回来了。”
她没说话,眼神变换不定。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你?爸爸能帮你们的!”
“因为我们不需要。”她冷冷应道,挣月兑他环住她的手,挺直身子。
“可儿!”他瞪她。
“你走吧,我没事的。”她扭开水龙头,冲着受伤的手指。
“可儿!”他气急败坏,猛然扯住她的手臂,“为什么取消婚约?路冢需要钱不是吗?”
她回眸,幽幽瞥他一眼,“不错,路家需要资金,可是我们不需要同情。”
他一愕。
“我不要同情,怀风。”路可儿白着脸,轻咬下唇,“我知道……刚刚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可我不会再哭了,不会了。”
“我不明白!可儿。”她苍白的模样,让他心头涌上一阵阵烦躁,忍不住低吼起来,“你之前处心积虑地安排那些,不就是为了跟我结婚吗?为什么现在又取消婚约?是因为路女乃女乃吗?是她的决定吗?”
“是我的决定!”她喊,“取消婚约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忘了吗?那晚我在‘老地方’就告诉过你了。”
“可是我以为——”他以为那只是千金小姐的一时气话,不是吗?
“不要自以为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她别过头,“我求你走吧。之前那些‘处心积虑’的安排就算是我错了,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向高傲任性的路可儿会向他道歉。
他应该感到得意才是,可为什么这个道歉听来却如此刺耳,如此让他郁闷?
“你也不必同情我。虽然路家宣布破产,但至少我们还有间公寓,还有地方住,银行也让我们留下了这家餐厅,情况也不算太糟,不是吗?”
“……”
“快走吧。你不就是为了躲开我,才跑到欧洲去吗?我不明白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能恼怒地瞪她。
是啊,他还来找她做什么?
他不是很气吗?气自己被利用,气她欺骗他,所以才毅然收拾行李离开台湾,不是吗?
可该死的!他从来不曾想过不再见到她,事实上,他一直预期着回来与她成婚。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撑起这家餐厅?”
“你认为我做不到吧?”芳唇自嘲地一撇,“可是我会做到的,怀风,我一定会。”
她说得那么肯定、那么坚决,让他几乎要以为,方才在自己怀里哭喊的女人只是他的幻觉。
她真的那么坚强吗?或者,只是故意在他面前故作坚强?
可就算她是装的又如何?她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她不需要他的帮忙,不需要他的同情。
很好,非常好。
一把怒火蓦地在楚怀风胸口燃起,连他都不明白自己在气些什么,只隐隐约约知道她冷淡的拒绝刺伤了他。
“随便你吧。”他甩甩头,“反正我从来就搞不懂你!”
第八章
是的,他一点也不懂她。
他不懂,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想得到他,又是为了什么毅然取消婚事。
他不懂,最近发生在路家的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他不懂,她是为了什么非得挺直背脊撑下去。
他不懂,她父亲每天与债权人和那些被迫遣散的员工周旋,最近总是神情疲惫,而女乃女乃,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於是她只能一个人撑下去,一个人想办法撑起这家餐厅。
她必须想办法啊!
瞪着围绕餐厅门廊、已开始显得凌乱的绿色攀藤类植物,路可儿突地有股想狂笑的冲动。
可她有什么办法?她哪来的能耐让问题重重的“白色巴塞隆纳”东山再起?
它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一个像她这样对餐厅事务茫然无知、对未来无所适从的无能老板,她不仅连道像样的料理都做不出来,甚至也请不到一个够格的厨师重新掌管厨房。
她该怎么办?她茫然地瞪着前方,优雅古典的白色建筑落入她眼底,却只是一片悲哀的败落景象。
她该怎么办……
“小姐,你能告诉我这家餐厅是怎么回事吗?”带着浓重腔调的英文拂过她耳畔。
她缓缓回眸,眼瞳映人一张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俊朗好看的男人面孔,他的身材壮硕,皮肤呈橄榄色,碧绿的眸子炯炯有神。
是个外国人——偏深色的皮肤与深刻的轮廓,显示他可能带了拉丁血统。
“我听说这家餐厅的西班牙菜是全台北市最棒的,所以才慕名而来,可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餐厅似乎还没有营业的迹象。”男人蹙眉,“该不会倒了吧。”
一位慕名而来的客人?
她心一揪,怔怔地望着他。
“小姐,你傻了吗?”男人似笑非笑地嘲弄她。
她定了定神,“不,这家餐厅没倒,只是暂时休业几天而已。”
“休业?为什么?”
“呃,因为发生一点事……”
“是吗?”男人扬眉,跟着,粗声咕哝了一连串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