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经意地仰起头来,发觉天空竟是一种半透明的红色。
好美!他喟叹着。
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这般悠闲了。
本以为灭了大辽后,就能自此高枕无忧地过安乐日子,岂知事与愿违;完颜帝突然崩殂,大金也正处于新旧皇帝交接的过度时期,身为开国功臣的他还是得一刻不得闲地东奔西跑。
这都怪格日勒,要不是他一天到晚忙着陪妻儿,这成堆的事也不会净落在他和额济纳的肩头上。
唉,活该倒霉他俩还是单身汉,只好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重新跃上马背,他掉头就要离去。
突然,一阵隐隐约约的锣声及喧嚷留住了他的脚步。
他勒马伫足,气定神闲地候着;不多久,一支迎娶的队伍从林子的另一边热闹地朝这儿行来。
行列中有人眼尖地观到他,立刻声线拔尖地叫嚷着:“蛮子!
是蛮子来了!”
迎娶行列一见萨可努,顿时乱了脚步,“快跑啊!”不一会儿,迎娶的人们丢下轿子,四处逃窜……
才一晃眼,雪地上便遗落了一地迎娶的物品及乐器。
“搞什么?”萨可努纠起眉心,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这些朝鲜人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见了鬼也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吧?
笑死人了,竟然将新娘丢下,自顾自地逃走,真是荒谬透顶!
不过话说回来,那轿中的新娘为何不逃呢?她是吓昏了,还是吓呆了?
奇了,他真想看看这新娘究竟是怎么了。
想着,他跃下了马,一步步地趋近轿子。
“喂!”他掀起帘子,轻喝一声。
※※※
蕨娘冷静地睇着站在轿外的男人,连呼吸都和平时一样沉稳。
男人惊讶地端详着她,眼底是一股不知名的炽热。他不像是来掠夺的女真人,他……他究竟想做什么?
啊,真是好看的男人,至少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这么豪气的男人。
浓密而修长的眉毛、炯炯有神的重瞳大眼。直挺的鼻梁、丰润饱满的唇瓣,还有刚毅的脸部线条……这个男人好看得活像是从梦境里跳出来的一般。
她应该大叫救命,甚至拼命月兑逃的,但她却坐在这儿盯着他瞧。是因为他和那早已弃她而去的娘亲一样是女真人吗?
是的,她是半个女真人,是被朝鲜人称为“蛮子杂种”的半个女真人。
因为有个女真族的娘亲,她自幼就是村里孩子们欺负辱骂的对象。
早些年,女真人总在江面结冰时越界侵犯,因此朝鲜人一直视女真人为蛮干、为天敌。
女真族骁勇善战、骑射俱优,往往占尽了朝鲜人的便宜,而正因如此,朝鲜人简直可说是把女真人当万代世仇一般。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着女真血统的蕨娘,自然成了长期遭受侵略又敢怒不敢言的朝鲜人出气对象。
想到这儿,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坐以待毙”,她不能再与女真人有任何关连,尤其是在她好不容易许了户人家之后。
姜家是村里的老贵族,而她即将要下嫁的是姜家的大少爷--姜仁贤。
说是少爷,其实他也有四十了。姜家在楚山一带非常有势力,连地方上的官吏都得看姜家的脸色。
蕨娘今年已经二十有五,早就过了适婚的年纪,因为她的身世特殊,寻常人家根本不想娶个“麻烦进门。
年前,姜仁贤的妻子死于急病,他就一直有续弦的打算,只可惜他为人霸道、品德不佳,一般人家压根不愿将女儿嫁进他家。
最后,他看上了二十有五,尚未许娇的蕨娘,并三番两次派人上们施压。
在他软硬兼施、恩威并济之下,蕨娘的父亲尹寿冀终于点头答应了。
“蕨娘,你已经二十有五,恐怕是许不到什么平常人家了。
嫁入姜家至少保你衣食无缺,人家也不敢再欺你是什么蛮子杂种的……”
她阿爹的这番话让她下定了决心,嫁给她一点都不爱的姜仁贤。
她被喊了二十几年的“蛮子杂种”,断不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儿也落得此等下场。只要她嫁了姜仁贤,再没人敢叫她“蛮子杂种”,而她的后代也不会还被称为“蛮子杂种”。
睇了这女真男人最后一眼,她拎起裙摆,毫不迟疑地就要跳出轿子。
“你……”突然,她的手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给攫住。“尹蕨娘?”
她一定神,迎上了男人澄澈炯亮的重瞳大眼。“呃?”
※※※
其实萨可努并不确定她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但她的眼眸却给了他这样的希望。
只一瞬,她脸上那复杂的、奇怪的、困惑的、迷惘的表情便深深地吸引着他。
就是那双眼睛,那双教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好似上辈子就已见过的眼晴。
她那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既冷漠又沉静的大眼睛,两道秀气却倔强的眉毛,直挺秀丽的鼻子,还有一对教人忍不住想浅尝一口的唇瓣……
她……真的很美,就连那眉头微蹙,几番挣扎的模样也美得教人悸动。
这个女真男人为何知道她的名字?尹蕨娘瞪着水灵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睇着他。他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来破坏她的“好事”?
他忘神地凝视着她,“你……你是尹蕨娘吗?”
蕨娘挑起眉梢,气呼呼地怒吼道:“放开我!”她用力一振,却挣月兑不了他的手。
听见她一出口竟是女真话,萨可努心中已十分的笃定。
“你果然是尹蕨娘。”
真没想到他十五年后再度越界,居然还会再次遇上她,而且是已经蜕变为成熟女人的她。
不知该说是老天安排巧妙,还是他真情动天?这世上真会有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十五年的时间并不短,十五年可以忘记许多事、许多人,十五年也可以让你对某个人的思念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浓烈……
这一瞬,他的心里升起了无限的欣喜,那份喜悦之情远比攻城略地来得教人兴奋。
“是又如何?”她娇悍地瞪视着他。“放手,你这个女真蛮子!”
“蛮子?”听她如此“称呼”自己,他不禁有点愠恼。“如果我没记错,你身体里不也流着一半的蛮子血液!”
他对她的事如此清楚,着实教她心头一震。他是谁?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心中虽然惊疑,蕨娘的脸上犹然不见一丝惧色,“随随便便拉着人家的手不放,还说你不是蛮子!?”
萨可努难以置信地睇着她。真没想到都经过了十五年,她还是一如当年那般娇悍冷傲。
有着一半女真血统的她竟然把“蛮子”这种字眼挂在嘴边,而且还当着他的面说。
长久以来,朝鲜人都将他们女真人称为蛮子,甚至还有“蛮子,其性剽悍,其心不知五常,为不慕华之蛮夷。为求免饥,遂常侵东华,夺其粮食,掳其人民,极尽凶恶之能事”这样的文章出现。
他不否认是有某些女真人曾越江侵略朝鲜,但那并不代表所有的女真人都是那样,朝鲜人以偏概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作法,他可不苟同。
他讨厌老把他们称为“蛮子”的朝鲜人,更懊恼她总把“蛮子”两字挂在嘴上。毕竟,她身上流着女真人的血是不争的事实。
“不准你再说蛮子这两个字!”他懊恼地摔开她的手。
蕨娘忍着疼,恨恨地瞪着他。
“你已经变成自以为文明的傲慢朝鲜女人了吗?”他欺近她问道。
“我不是傲慢的朝鲜女人!”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对!”他的眉心聚拢,眉丘隆起,看来有点吓人。“你是朝鲜人和蛮子生的杂种。”他故意出口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