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大胡子只是笑,笑容中有几分沧桑的味道。
“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自然什么都能看透。”他像个禅师般说着深奥的禅语,两只手撑在淮青桥上,转身面对秦淮河悠然的水面。
受他突然低落的情绪感染,崔红豆也学起他倚着桥栏,观看桥下行进的船只。
“你知道冠勤那孩子曾待过海盗船吗?”正当他们看得尽兴,大胡子忽然来上这么一句,吓了她一跳。”知道。”她点头。“他告诉过我,不过说得不多。”
“他说了多少?”大胡子的视线依然定在水面,丝毫不因身旁的骚动而分神。
“他只告诉我,小时候因为倭寇作乱的关系,他家的人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他爹两人。最后连他爹也被倭寇杀死,为了完成他爹的遗愿,不得已上了海盗船,成为奸民。”崔红豆将那日衣冠勤在山中所说的话,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换来大胡子的苦笑。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之所以会成为奸民,完全是因为我的关系?”是他拿走他爹的包袱,冷血地邀请他加入掠夺的行列。
崔红豆摇摇头,那天他说的就这么多,至于上船以后的事,他一概不曾提起。
“果然。”大胡子一点也不意外衣冠勤选择不提,换作他也一样。
“到底他还是恨我……”低头凝视水面,大胡子再次陷入喃喃自浯之中,崔红豆这次可没漏听。
“我也发现到他看你的眼神特别冷漠,表情也特别复杂,为什么?”她问他。他来之前,衣冠勤还很快乐,可一看到他,脸立刻拉下来,害她也跟着遭殃。
“因为我是间接杀死他父亲的凶手,所以他恨我。”大胡子很快给她答案。
“你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崔红豆不敢相信耳朵所听到的,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会杀人的样子。
“没错,是我。”大胡子喟道。“人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当初他爹被杀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不但没帮他,还亲手拿走他爹手中的包袱。”这就是他一直不肯原谅他的原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崔红豆实在无法了解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他既是衣冠勤的杀父凶手,为什么还来看他,而且衣冠勤还答应?
“因为就算我不拿,其他人也会拿。”他的答案出人意表。“嘉靖四十四年间,到处是海盗。冠勤和他爹住的村子离海边太近,本来就不可能逃过袭击,就算我肯放过他,其他海寇也不可能点头,更何况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他一条小命,倭寇们只要有东西可拿,就不会滥杀无辜,甚至还可能会收留他。”这也是他后来做的事--投奔他们。
“我、我不懂。”崔红豆越听越迷糊。“既然你是为了帮他,他怎么可能还恨你?”感激都来不及。
“这你问倒我了,我也不懂。”大胡子哀伤地一笑。“也许在他心底,我是他最不愿触碰的伤口。你知道,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我的出现,只会提醒他过去曾经历过的肮脏日子,所以他才不愿意见到我。”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衣冠勤既爱他也恨他。上了船之后,他才发现,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完全是因为有他帮忙的缘故。而且他还不辞辛劳的教会他各种技能,其中包括读书写字。不过,后来冠勤会选择经商,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脑筋动得快,这点他就没帮上忙了。
大胡子以着低沉的声音,娓娓诉说着往事。他告诉她说,他从没看过哪个十岁大的小孩像衣冠勤这般坚忍,能够忍着大风雪一个人收帆。他又告诉她,那时的大明朝简直就像一条即将翻复的船,倭患十分严重,可朝廷派来平乱的士兵非但无法帮他们,甚至转而劫财,逼得他们纷纷投入倭寇的行列,成为人人唾骂的奸民。
听到这里,崔红豆再也无法止住血管中奔流的血液,激动地发抖。她无法想像当时的情景有多乱,那时她六岁,正在灵山拜师学艺和师兄玩在一起,根本想不到沿海地区竟到处是人间炼狱。
她抬头无助的看着大胡子,明灿的眼睛仿佛在跟他说对不起,她不该如此误解他们所有人,不该误以为所有奸民都是坏蛋。
大胡子拍拍她的肩,无声地传达个人的谅解,只希望他今天所说的一切能有所帮助。
“我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能了解这一切都是时代的错,不再怪你。”心疼于他眼中所流露出的寂寞,崔红豆乐观地向大胡子保证。
“或许吧!”大胡子微笑。“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难怪冠勤会喜欢你。”明朗、乐观、又有同情心,换作他一样喜欢。
“胡、胡说!”忽然听大胡子这么一说,崔红豆整个人都跳起来。
“衣冠勤他才不喜欢我,他只是喜欢捉弄我罢了。”对,他一定只是喜欢逗着她玩,没他说得这么严重。
“捉弄到把你抛起来,逗你开心的地步?”大胡子挑眉反驳。“你未免太不了解他了。”
当他听见他的笑声,又目睹他的举动时,他顷刻明白,他已经找到喜欢的女孩了。
“我、我……”崔红豆还想辩解。
“告诉我,你也喜欢他吗?”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大胡子接着问,害她乱了阵脚。
“我们、我们只是朋友。”她强作镇定地压抑猛烈的心跳,却在他下一句问话中又乱了方寸。”你真的相信你们是朋友?”
崔红豆的表情因这句话而呆掉。
“我倒认为你爱上他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有如春雷般的打在崔红豆的身上。
她抬头看大胡子,拼命摇头告诉他不可能,可她越是摇头,大胡子越是点头,越是肯定--她爱上他。
“爱情是很奇妙的,它总在你最不需要的时候出现,逼得你一直逃避。”大胡子固定住她的肩膀,要她正视自己的心。“你若还有疑惑,就该静下心来问自己--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你为什么如此在乎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厚着脸皮硬要一个陌生人告诉你他的过去?等你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便会了解我说的话,断不会再摇头。”
轻轻地拍她的肩,大胡子说完这最后一席话就走了。崔红豆来不及叫住他也无法开口叫住他,因为她早已陷在他的话中不能动弹,满脑子都是她爱上衣冠勤的事实。
她关心衣冠勤,不是因为他们是朋友,不是因为她好奇,而是出自内心想多了解他一点,想多疼他一点。
每当他们见面,她总是克制不住心跳,总是在猜测今天他心情好不好,会不会又来那套“友谊式的接吻”,并忍不住期待。
老天!原来她早在不知不觉中爱上衣冠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千真万确。
“我……不,我不可以……”她捂住自个儿的嘴巴,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轻易爱上一个人,可事实又不容她否认。
“我爱上衣冠勤,我爱上他了……”接着她又遮住双眼,好想把他的影子从脑子里除去,可她越心急,他的轮廓就越清晰。
忽地,她脑中闪过一个许久以前的画面。画面中的她高举着香祭拜天地,喃喃地说道……
“不、不!”她往后倒退一步,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事实就在眼前。
她居然爱上了衣冠勤,她该怎么办?
冷冽的秋风吹过金陵的街头,贡院街依旧像平常那般热闹,街道两旁尽是酒楼茶馆,还有成排的摊贩叫卖着各种物品。无论是来自歙、宜二地的文房四宝,还是宜兴的竹刻陶器,或是苏州的糖食,这里莫不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