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呢?
他曾以为,即使世人都背弃了他,这世上还会有一个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个傻瓜也已经清醒了,不再那么傻了么?
是总算看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心吧!
一个月了,他被囚在廷狱里已经一个月。
皇朝刑律不兴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认,一时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这里,等着他意志消磨殆尽,自动认罪为止。
可惜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固然违反了考纪,但他没有杀害堂弟。叔父霸占他父家产,如今还指控他杀人,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这国家以落地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么,是这国家负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睁开眼睛瞪着来人。囚室深黑,透过来人手上的火把,才有办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来了。”正是当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职,虽是文弱女子,却是谋略能手。
“还有我呢。”高颉笑嘻嘻从后方探出脸来。“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齐了!还是狱中相聚首,日后传出去会成为美谈吧。”
“就你们三个?”石履霜不改傲气地问。瞧他们改换布衣,想是偷偷贿赂狱卒才进得来。话说回来,如果狱卒这么好贿赂,怎就没别的人来探监?
“就我们三个,还不够么?”高颉笑问。“还是说,履霜想见谁,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声。“来这里不怕被我牵累?还是快走吧。”
“是有点怕,”葛溯洄说:“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续道。“我们不会再来第二次,今日别后,石郎是生是死,都与我们无涉。”
“我好奇的是……”高颉打岔问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么?”
他与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时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个身份十余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尤其这些年来,他早已当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别说废话,”葛溯洄瞪高颉一眼,随即道:“我们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们能力之内;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履霜就开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毙,那又另当别论。”
以过往对他的认识,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会要求他们做出超过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见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狱里见她。他已经一个月没沐浴,头发也没洗,全身脏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见到她,不想老是被当成折翼的鹰,要她看顾照应。
要见,也是等他出去以后。
他斟酌着,道:“那就麻烦三位,替我传唱一首诗吧。”
孟荻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石履霜,“这诗可以助你月兑困?”
石履霜说:“运气够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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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长得多么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长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缓慢,我的内心是如此不安。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烦忧;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苦苦追求着什么!遥远的苍天啊,这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华贵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园里,摇头晃脑唱着诗。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开始读诗啦,是太师规定的功课?”年轻女子笑问。
“保保没听说么?”少帝麒麟年方十岁,她双眸灿如星,玩笑地道:“最近这首诗可流行着呢。”
“哦?”太保有些怀疑。“这诗不能乱唱的,麒麟是从哪听来的?”
《黍离》是一首亡国诗,宫里头没有人敢唱吧!
“宫里自然没人敢唱,”麒麟笑道:“我从民间听来的。”
太保挑起眉,作势转身要走。“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唱亡国诗?我告诉太傅,让他查办去。”
“保保别!”麒麟赶紧拉住太保衣袖。“不必为这点小事惊动太傅。”
“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难得严正地说:“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脚下踩着的土地,在你脚下唱亡国诗,肯定别有目的。万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颠覆朝廷——”
“没那么严重啦,保保。”麒麟笑说:“顶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对我这君王的不满罢了,还不到颠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么说?”
“我想了想,总觉得那石履霜该是在暗示我,如今他这处境,是我这帝王造成的。听说他因为出生时生于边界,依皇朝律,变成了无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时又被耽误一年,也是因为我这幼主即位,国家不安定的缘故。”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保说:“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违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则日后科考人人冒名顶替,规矩茫然无存,国家会大乱的。”
“也是。”麒麟模模脸,脸上还有一抹稚气。“可是乡试、州试不都是由他去考的么?严格来说,青州衙发给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来的呀,这样可以算是冒名顶替么?”
谤据天官长的陈述,石履霜并没有杀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这事,御史台也已经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远赴青州,找来当时为石生治病的大夫当证人,证明石履霜并未杀人夺牒,铁证如山,就连冉重也没话说。
这事难办,唯独难在她这君王身上。毕竟,以石履霜的情况,到底要不要当成欺君来办,恐怕还得由她这君王来认定。
虽说,她也不以为石履霜欺君就是。
他凭真才实学状元及第,靠的是实力,不是欺瞒。
她有点想就这么算了,放他一马吧;但保保说的也没错,有些规矩是不能破坏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沉吟好半响,麒麟负手身后,决定道:“今天午膳吃鱼好么,保保?”
太保笑应:“当然好。但是,石履霜呢?”
“传旨下去,让那群还想困着人家的朝臣们赶快把这事做个了结。保保不是才提醒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么?既然如此,依皇朝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这是个好决定,陛下圣明。”一道醇厚男声忽自身后出现。
麒麟转过身去看着来人,小手先是握了握拳,随后露出一抹笑容道:“跟圣明无关,也许我只是想让太傅夸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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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五年,石履霜以身份不实被革职功名,贬为庶人。
未以欺君论罪杀头,已是天大的恩惠。
他走出廷狱,京城百姓夹道围观,奚落之声不绝于耳。
六年前,他在这条长街上度过几乎绝望的一段日子。是冉小雪救了他。
六年后,他再度由天上被打回人间,同样无处可去;然而这一次,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那样好运。
这桩弹劾案,三司会审三个月之久,这段日子里,冉小雪音讯全无,料想是知道他的事情后,发现遇人不淑,赶紧聪明地跑远了吧?
忍不住想起过去,在瑶州……那时他曾忍不住以为,也许他们之间会有希望……他曾犹豫过是否要对她吐露实情,然而又怕一旦事情揭露,会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