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司掌朝廷玉户的冬官府下大夫石履霜。
原以为只是一桩例行公事,却没料到当地郡守曾在新帝即位之初,支持封地就在匡州的东麒侯;新帝即位后,因不满统治,竟私自扣住应该上缴的祀玉,假传圣旨加重赋税,压榨百姓,甚而将这些罪责全推到遥远京城中的帝王身上。
玉户们被郡守蒙在鼓里,以为朝廷要他们贡玉,又要额外收税,对朝廷积怨日深,是以微服按巡的他俩,在不幸地识破身份之际,当地郡守为了隐瞒罪责,竟煽动玉户拿起刀枪棍棒攻击他们。
眼下正是危急时候——
两名微服按巡的朝廷命官被一群持刀带棍的刁民追着跑,被逼到躲进一间废弃神庙的小钟楼里。
虽说两人在任官之初,因公务需要皆曾在夏官府受过武艺训练,但要以二敌百,还是太为难人了。一旦薄薄木门被攻破,乱民涌了进来,他们两个“朝廷命官”怕就要未婚妻变成“没命的官”了。
躲在小楼里,石履霜道:“郑大人,你怕死么?我听说御史台的人专门弹劾违法乱纪的权贵,性命随时遭受威胁,因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被这么一褒,还能说一声“怕”么?有点气弱的,郑监察道:“自然……自然是没在怕的。”
“可是我怕。”石履霜把“怕”字说得好大声。“履霜前途正好,死在乱民手里,是朝廷及千千万万百姓们的损失,所以我怕死极了。”边说边研究如果爬上屋顶从后方偷偷下地,活命生天有多大。
然后呢?郑监察尚不明白石履霜这番话的意思。
只见石履霜临危不乱道:“所以,我先走一步,这里就交给你了。郑大人,待回头向陛下禀明这一切后,会让朝廷给你立一个碑,还会请字写得最好的学士替你篆碑,想想还真是赚到了。”
“赚到?”被楼下那些乱民砍死是赚到?
“可不是?宫里头那些学士,有哪个替人写墓志收费低廉的?到时帝王下旨由学士草拟碑文,还附加篆写,全都是免费的啊。还不是赚到,难道还亏?郑大人喜欢冉谷雨的字吧!履霜必定请来冉学士为大人书碑。”
郑监察总算明白石履霜的意思了。
“换句话说,石大人是认为,与其两个人一起被无知乱民砍死,还不如一个先挡着,另一个想尽办法逃出生天,如此一来,起码还有人可以去求援喊冤?而另一个殉职的,则可以得到免费的墓碑?”
如今朝廷里,有两个人书法齐名,人誉为“冉逸石庄”。
秀逸者,学士冉谷雨之书字;庄重者,就是眼前这名石大人的字体了。
虽说他爱极冉谷雨的字,但石履霜的字也是一绝,假如能同时拿到两人的字,挂在自家厅堂里……等等!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事的时候!回神回神!
“郑大人不愧是奉旨御史,领悟力真高。”
这不需要领悟力高,一般人都想得到吧!
但被石履霜说得好像十分了不起似的。能让在朝中以升迁之快,三年之内连升三级,赫赫有名的石履霜开口赞美,郑监察也不免觉得有些飘飘然。
飘然归飘然,还是得问上一句:“除了让死了会很可惜的石大人先走一步,本监察则留下来被乱民砍死之外,难道没有第二条路客走了么?”
郑监察期待地看着石履霜,盼着这位年轻官人能急中生智,救他们一命来。
“有。”石履霜不假思索地回答。
郑监察喜出望外,正待询问,却又见石履霜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起来。
“可惜……”摇摇头,他叹道:“行不通。”
“怎么说?”
“我怕郑大人活着回去后,会弹劾我。”他可没忘记御史台的人是在做什么的。平时他们没凭没据都能“闻风弹劾”了,假若有了据实把柄在手上……
为这话,郑监察思索起来,片刻后,他道:“我保证不弹劾你,你说,要怎么做?”
石履霜还是直勾勾看望着他,不说话。
此时楼下阶梯脚步声伴着吆喝,杂沓声响,眼见小楼就要失守,郑监察急了,略扬声道:“石大人,你快说吧!”
“告诉我一件你的把柄,我就告诉你。”石履霜忽决定道。
郑监察没有犹豫。“有次我喝醉酒,在我家台主爱极了的一只白玉花瓶里撒了一泡尿。”
石履霜勾起唇,笑意加深。“月兑掉你身上衣服。”
“石履霜,你别太过分了!”郑监察吹起两撇胡子。他都已经说出自己的把柄了,这小子还不信他?
只见石履霜已经动手在月兑自己的外袍。
郑监察怔了一怔。“石履霜你……”在这种时候竟还……他可不是那种癖好男色的人……
“别想歪了。”石履霜冷哼。“快月兑下外服,不然等那些乱民进来,我也救不了你。”
“到底要做什么?”虽说有点怀疑,但郑监察终是照做了。
“外头起码有上百个乱民,我们却只有两人,这时候还能怎么做?”
连座骑都被抢走了,就算真逃走了,也逃不远。因此,石履霜下了决定。
“来,月兑下官服,投降吧!”
投降形同变节。一个变节的臣子,就算只是权宜,可往后要在朝廷上立足是再无可能,他当然得拉身边这位监察御史一起下水,掩盖他曾“权宜”变节的事实。
郑监察当然也清楚投降后果,然而此时不月兑,日后要月兑怕也没机会了。
含泪,月兑了!
当一群暴乱的乱民撞破了门,呐喊着要杀了虐民狗官,一路冲进小钟楼里时,只见两名朝廷命官已将外袍褪下,只着白色中衣,其中一个还挥舞着一条白色汗巾,对着众人喊道:“大家莫要激动,我们投降!”
所有人都被这名年轻官员的举止给唬住了。
那群乱民之中的一名少年叫做随青。
随青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看见那说要投降的男子一双墨般的眼瞳闪过一抹果决精明的眸光。便是这一抹眸色吸引住他,三年后,他远赴京城,自愿成为他的随从。
回到眼前来,此时郑监察帮腔道:“没错,杀了我们也没用,我俩不干了!”
投降?哪有这种官啊?
随青还在想,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哈哈哈哈!”只听见石履霜忽然大声笑了出来,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人群,而后,落在随青身上。
被那视线盯住,随青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网住的麻雀,飞不出去又挣不开。
年少的他血气方刚,手上还拿着一把琢玉的刀,看起来很是凶狠。
石履霜此时又道:“喏,不信的话,拿绳子过来绑住我。我保证不抵抗、不逃跑、不告官。”
话说回来,他自己就是官啊!
“还是说……各位乡亲父老想推翻朝廷,称霸天下?履霜听说杀了君王的敕史就形同造反。在匡地,日子真已到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么?”
他略停顿片刻,让众人有时间冷静下来,将他的话听进去。
“让我想想,朝廷最快的骑兵从帝京出发,急行到匡地来,需要多久?啊,似乎是十数个日夜便可抵达呢!想来匡淄城的百姓们已经做好跟朝廷对抗的准备。果真如此,那我石履霜真走运,明明就带着君王免除今年匡地捐税的圣旨,却连宣旨的机会都还没有就要莫名的被杀死,这叫我如何对得起陛下?与其如此,还不如投降算了!”
他特意再看了一眼随青。“还是说,有人愿意帮我找一下圣旨?我记得方才在混乱中,我包袱似乎掉在……不知道哪一条街道上?有谁可以去帮忙找一找那包袱么?君王体恤匡地玉户的旨意,就在里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