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有一点懂了。
三年伴随,换来对那人一点点的了解。还不太够,却已经让她……也开始喜欢起这浩瀚的大海来。
倘若这是他们这一生中难得自在的时日,何妨,暂时纵容些……
“在想些什么?”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黄梨江转过身来,看见真夜握住她一束飘飞的发,笑道:“真好,不管风怎么吹,你得发都不会打结。”
他已经束起发,看起来一脸欣羡的样子。
众所周知,当朝明光太子有一头孩童般的细发,很难整理。
如今见他露出孩子气的表情,黄梨江不觉对他温婉一笑。
为那突来的笑意,真夜一怔。
经常见到她着恼的怒容,却很少见她对他微笑,因此不知道他的小梨子笑起来竟然如此动人,隐然有着倾国之姿。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对他笑?
察觉真夜的困惑,黄梨江微怔道:“怎么了?”
“……你许久不曾对我笑了。”他语带惋惜地看着她。
若是平常的她,定会趁机劝诫,说是因为他平日总是太过轻率,她才会严正以对。然而,在这苍茫海上,没有宫廷里的繁文缛节,也没有世俗的价值评断,她不需要当一名随时提醒他勿失仪节的侍读,他也可以暂时不做天朝的太子。
她大可以率性微笑,只因为她想那么做。
“我今日不晕了。”代价是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所以呢?”
“谢谢。”很清楚昨晚是谁周全了她。若非真夜,她的身分恐会被人察知。
不想多解释,怕一解释,事情便无法单纯。
难得风浪平静的一日,她笑意浅浅,看着鸥鸟在船桅与海面上来回翔集;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的风浪也随之平静。
第9章(1)
海上的平静终究没能长久。
天朝御船在一个半月后,航进一片船员极不熟悉的海域里。
倘若天朝位于极西大陆上,那么皇朝就是位于极东大陆上的泱泱大国。
两国因为相距遥远,过去不曾遣使往来。
天朝的船只鲜少有航行到皇朝海域的经验,因此对于极东海域不仅不熟悉,甚至连需要多久航程才能到达也都不确定。
尽避手中握有皇朝使臣提供的海图,顺着海图航行,应该不至于会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偏离了航向然而海象一日数变,入夜后,若因天候而无法凭藉天上星宿,以牵星之术来判定船身,可能就会在不熟悉的海域中迷失。
入冬后,海面上开始飘雪。不下雪时,海上经常起雾,偶尔正确天候阴霾,海上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一趟出使,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两国距离如此遥远,过去既然不曾往来,如今当真有往来的必要?
海上食粮有限,要是再过半个月还到不了那极东之国,届时可还回得了天朝的领土?
种种不确定的声音,在船员间逐渐蔓延开来。
这日,连天公也不作美,海上挟着风雪,刮起惊涛骇浪。
四艘御船被暴风吹偏了航向,彼此无法确认踪影,就连主船也在恶浪中浮沉,不断传出船舱进水的呼声,连桅杆在狂风中都摇摇欲折,不知能否撑过这场风暴。
坐在主舱里,忍受着海上颠簸,真夜一脸泰然,尽量不让自己去问,这艘船到底有没有驶对方向?会不会被暴风吹离航道,漂流到不知名的海域里?
此时此刻,忧心无济于事,只会使人心更加仓惶。
进入暴风圈后,真夜便没有离开舱房一步,便是想安定军心。
众人见他神色安定,丝毫不受狂涛巨浪影响,这才稍感安心。毕竟,如果这艘船上最尊贵的人都不担心船会翻覆沉没,那么应该可以不用太过惊慌。
船员们在甲板上奔走着,突然间,船舱外头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船上船员都隶属天朝水师,这艘主船上的统领,便是水师的将军。
真夜端坐舱中,不准自己到外头去,免得让已经十分紧张的船员更加惊慌。
至少,他必须做到这一点。于是他取下悬挂墙上的七弦琴搁在膝上,镇定拂琴,努力表现出平静的姿态,直到龙英神色慌张地闯入。
“殿下!”
琴弦应声而断。出事了。
挪开末弦绷断的七弦琴,真夜正色看着龙英,沉声问:“什么事?”
“有一些船兵听信船上祭师的话,说是船上有女人,惹怒了海神,才会引来海难,现在正到处在找那个女人,随从们都被逼着月兑下衣服验身——”
真夜打断龙英的话,忙问:“侍读人在哪里?”
龙英摇头:“到处都找不到公子。”
“快去找,找到她以后,别让人碰她一块衣角。”真夜匆忙交代,随即提着宝剑,闯进黑暗的风雨中。
一出船舱,挟着冰雪吹袭而来的风雨很快便打湿他全身,与甲板上其他人一样,真夜穿着湿衣,很快找到正在指挥调度船员的张将军。
那年岁约在三十至四十之间的将军见到真夜,忙道:“殿下怎么出来了,甲板上很危险,殿下万金之躯——”
“情况危急,将军先稳住军心要紧。”真夜说:“你忙你的,我只问你借个人。”
“殿下要借什么人?”
“船上的祭师。”真夜说。
张将军随即耸起眉道:“殿下可是听说了船上有女人的事?请殿下放心,末将已经派人去找这个女人了。如果船上真有女人的话,等找到她以后,把她丢进海里祭神,风暴就会平息下来了。”
船上的祭师不仅负责出海时的祈福祭祀,当发生海难时,祭师也必须找出触怒海神的原因,保佑船只能够平安度过风暴。
真夜故意挑起眉。“本太子只带着护卫和侍从随行,从没见到有什么女人登船——还是说,船员里有女人混在其中,而你身为这艘船的统领,却竟不知情?”
脸色黝黑的将军蓦地胀红了脸。“末将的船员都是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绝不可能有女人混入其中。”
“既然如此,就别再提什么女人的事,想办法稳住这艘船要紧,不过是一场暴风雪罢了,主船不会轻易沉没的。”
就算主船沉了,只要载着其他副使的船可以前来接应,就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问题出在,目前其他三艘船去向不明,才会使主船上的船员相信船被诅咒了。
“但祭师坚持船上一定有女人在,现在人心惶惶,船员们都觉得这艘船被诅咒了!航海时最怕人心不安,所以末将斗胆,是不是请殿下的随从们月兑衣验身——”
“无稽!”真夜严正道:“简直无视于东宫的尊严,请将军快阻止这样无礼的事。”不过是一场暴风雪,天候跟海象的恶劣,哪能推给一个女子来承受!
“这……”
“不然本太子就自己去阻止了。”不待张将军迟疑,真夜倏然转身,配戴着御赐的宝剑大步离开。
船身剧烈晃动,被不断袭来的海浪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尽避恐怕会抵挡不了巨浪的侵袭。
甲板尾部,东宫的随从们果然被一群船兵困围住。
对海神诅咒的恐惧,使船员们不顾尊卑,执意要东宫的随行人员月兑衣。
其实月兑下衣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问题出在这艘船上确实有个不能月兑下衣物的人,倘若被人窥知她性别,真夜怕自己难杜众人悠悠之口,护不了她。
这也正是当初不想带她随行的原因。
海路上,一旦出事,将无路可退。
天冷,半果着身子的随从们频频颤抖,带缘也在其中,一见到真夜到来,便忍不住大喊:“殿下!”呜,好冷喔。被迫月兑下衣衫还不够,船兵们竟还要求他连裤子也月兑下来,说是要确定他是个男的。可他的确是个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