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摇头笑说:“你喔,都升职了,还这样傻愣愣的。”
“可不是吗?”这回,刘次君咧嘴笑开。算了,不管祝晶是男是女,听这口吻,他确实是吕祝晶没错啊。
两人笑着站在大街旁叙了一会儿旧,直到刘次君猛然想起。“对了,小弟,恭彦见过你没有?打从你回长安以来……”
一提到井上恭彦,祝晶原本开怀的表情立即黯淡下来。
“还没呢。我去国子监找他多回了,还留了名条给他,但到现在都还不见他人影。我听说阿倍仲麻吕被派到洛阳当官去了,没办法回来看看老友,还可以原谅;可恭彦我就真的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了,我在想,说不定,他根本也没有很想念我……”
娇!真的很娇啊!
刘次君再次察觉到吕祝晶脸上细腻的表情变化,是很女孩气的那种。
提到恭彦,他顺口告诉祝晶:“你知道他吐了血吗?”
“吐血?恭彦?”祝晶诧异地问。刘次君点头道:“一年多前,康氏商队回到长安,提到你还在拂菻时,一听说你心情郁闷,情况不佳,他突然就吐血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病了一般,看不出他身体竟然那么虚……好在后来情况有转好……耶,祝晶小弟,你去哪……”
不待刘次君将话说完,祝晶已转身往务本坊的方向跑去;因此他没有听见恭彦早已无大碍。那次的吐血事件,像是中了咒,只是偶发的状况,后来并没有再次发生。
刘次君乘马跟上,心想,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比方说人的相貌……
可也有一些事情是不会变的,比方说,吕祝晶对井上恭彦那份始终真诚的心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送祝晶去国子监的路上,刘次君一直在想,倘若井上恭彦见到了十九岁的吕祝晶,他会猜地……是男是女?
可惜他有职务在身,送祝晶到务本坊后,便离开值勤去了,没有办法看见后续的发展。
原来恭彦已经接连好几日不曾回到国子监的学院。
连吉备真备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怪即使留字条给他,也不见他半点回音。直到遇见了与恭彦同窗多年的崔元善,才说出他可能是在平康坊的北里。
“北里?”祝晶错愕地看着年长他许多岁的崔元善。
崔元善入学将届九年,是本国学生在国子监中,最后的修业年限了。
明年科举再不及第,就要被迫离开国学;而一旦不再拥有监生的身分,未来想要金榜题名就有点困难了,必须同一般老百姓一样,从乡试一步步往上爬,那是多么耗费心力与时间的事啊。因此长安、洛阳两监的学籍,向来都是十分抢手的。
是以,他其实颇乐于知道,深受赵玄默助教青睐的井上恭彦竟也没有努力读书,甚至还流连平康坊,鲜少回到学院。看来他总算也堕落了。
“呵呵,是啊,看来他也难免受到习气所染,懂得寻欢作乐了吧。”
讲完他所知道的讯息后,崔元善忍不住多看了吕祝晶几眼。一时间没有认出吕祝晶就是当年经常来访井上恭彦的那个孩子,只觉得这秀气的少年有些面善。
祝晶没有响应崔元善的调侃,匆匆告辞后,随即转往邻近的平康坊。
平康坊不全是风月之地,过去他也到过坊内,但是对于坊中被规画出来作为教坊副署的北里,却从不曾涉足。一来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一来是因为爹不准他靠近这些地方。可现在,他却听到井上恭彦不但流连北里,还连夜不归!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当下便往北里闯去。
北里的作息与一般城内人完全颠倒。
长安城居民夜伏昼出。因为夜禁的缘故,除了贵族高官以外,寻常百姓很少在入夜后从事活动。尽避夜禁之时,坊内的活动仍是被允许的,只要不出坊门即可,但老百姓仍然养成了早早入睡、早早起床的生活习惯。
然而平康坊内,如北里这样的风月之地,却是在入夜后才开始热闹。
也是由于严格的夜禁,来此寻欢的达官贵人往往会在黄昏前进入坊内,度过一夜通宵达旦的欢乐后,在侵晓时,晨鼓初发,才三三两两、带着醉意离开。
吕祝晶来到平康坊时,已是黄昏。街道上开始点上灯笼,疏落的人群或骑马、或驾车、或乘舆,出现在迂回的曲巷中。
祝晶不确定恭彦在北里何家,对北里内都住了些什么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北里中有许多艳名远播的名妓,连皇族都经常易服来此寻芳。别无它法,他只能一户户、一家家敲门探询。出来应门的司阁以为他是初次前来寻芳的良家子弟,热心拉着他往门内走。当祝晶尴尬表示自己只是来找人,而且还是找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些看门人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将他撵走,彷佛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一般,态度毫不客气。
祝晶只好站在妓家门外,眼巴巴看着一群又一群执拾子弟老马识途地被迎进那些重屋高墙的后花园中。
天色渐渐昏暗。不久,暮鼓响起。
祝晶心黑惊,知道他已经来不及赶回水乐坊。
他揣着腰间钱袋,里头只有少少几贯铸有“开元通宝”字样的官制铜钱。
走丝路的这几年,他多少有一点私蓄;但毕竟志不在此,虽然跟康大叔等人讨教了几手,却没有真的很用心地经营买卖,当然也就没有发财。
爹总说,知足就能常乐。家中虽然清贫,却也衣食无缺,因此对于财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当然他不否认,腰缠万贯自有它的好处。跟康大叔走这趟丝路,可不是白走的。他很清楚金银的流通,对大唐所看重的这条丝网之路,有多么的重要。正因为丝路畅通,才有长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个销金窟,唯有“富贵”两字,才能在此通行无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头,疑惑恭彦怎可能在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流连多时?朝廷每年提供给留学生的衣食供给,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随着阵阵笙歌降临平康坊中,悬挂在屋角的灯笼映昭一出一张张饰以铅黛的面容。
青春正盛的歌妓们纷纷穿上最时新的霓裳,低裁领口露出大片酥胸,头戴改良自波斯妇人头饰的金步摇,照照生辉;编入彩色鸟羽的百鸟裙与鲜红色的石榴裙下,隐隐露出锦锻缝制的花履,每走一步,优美的身段便摇曳生姿。
吕祝晶从没见过这么活色生香的场面,不禁瞪大双眼,直盯着艳丽的歌妓们瞧。望着她们丰满的雪胸,他下意识地环起双臂,表情复杂。
真好看。他想。难怪有那么多男子喜欢到平康坊来。
假若他是男子,必定也……
“喂,快让让,今晚阿国姑娘要献唱啦。”几名莽撞的男子不知打哪冒出来,这呼喊,立即吸引了许多街上的游客,纷纷转往这方向来。
祝晶被人潮挤着还来不及让开路,就被众人往门里推。涂着青漆的大门内不比一般寻常人家户挂着六盏芙蓉灯的妓户门前,有着三进式的宽广院落,青门内有回廊曲径、朱楼小院富丽堂皇的木造建筑,令人瞠目咋舌,啧啧称奇。
这名叫做“阿国”的姑娘在平康坊中必定是相当受欢迎的歌妓,要不然不可能坐拥如此华丽的家舍。
一团混乱中,祝晶被人群推挤到一座华丽的歌台前方。
拌台两侧的座席,早已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贵客。足足有一个人高的红烛,将歌台映照得有如白昼。祝晶悄悄站在众人之中,好奇地看着歌台上,隐身在红纱帘幕后方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