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追了出来,不死心地道:“恭彦,你还没回答我呢。”
但恭彦紧闭着唇,不肯再说。他一时间想不出好的方式来处理他跟祝晶的交情,又不愿意随便敷衍,只好选择沉默。祝晶紧跟着恭彦,小春则紧跟着她的小鲍子。吕校书兴味盎然地看着这群孩子们互动。这是五年来,他们一家子第一次在这段难过的日子里,出现了一点变化。
首先是丫头的加入;接着,少年追上山来。这一切彷佛是预兆般,预示着有些事情是该改变了。
他依然思念着心爱的妻子,但……看着祝儿脸上的欢颜,突然,他领悟到,也许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并非处理悲痛的最好方法。
祝儿渐渐长大了,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日子里。
假装妻子还在人世,他也并没有比较快乐。
有些思念虽是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但也许,可以暂时将它收进心底,等年老时再来重新回味。
站在阳光底下,吕校书想:该下山了。
今年,一起参加盂兰盆会吧。
第四章樱花时
一整年,他们像初次来到长安的外地旅人,在长安大街小巷中寻访漫游。透过井上恭彦的眼睛,吕祝晶重新爱上了长安。
他们一起经历了牡丹花时、端午渭水龙舟竞渡、七月盂兰盆会、八月中秋、九月登高…:一起迎接了第一场冬雪、参与岁末腊祭、除夕守岁、春节、上元灯会、上巳沐春……等。遇有节庆时,长安人倾城出动,万人空巷的情景,实是不足为奇。
这天子脚下的都城,城墙重重,夜禁严格,但走在街上,偶尔一颗球从坊内蹄墙飞来,被祝晶一脚踢飞回去,也是寻常可见的事。只因长安城内,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爱蹴鞠和打马球,因此城内的鞠场或球场不在少数。
热闹的东、西两市,许多来自拂秣(东罗马帝国)、大食、波斯、西域诸国,甚至南海的外国商人所带来的珍奇异宝,增添市井诡丽的风情。
街道间经常可见那些黑皮肤、白皮肤的,黄头发、红头发的,绿眼睛、蓝眼睛的外国人,或者身穿大唐服饰,或者依旧穿着本族服饰,在城里各个角落活动。天涯海角,长安已经不仅是长安。
一条开向西域的丝路,串起长安与遥远西方国家的联系,在安西都护府的保护下,行商致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
人们曾穿越戈壁沙漠,抵达大陆的彼端;还有许多彼端的人怀着对长安城的向往,不远千里,来到这梦想中的都城。
读书人做着科举中第的梦,平常百姓则做着经商致富的梦。
那当炉卖酒的胡姬与当街跳起胡旋舞的男男女女,以翩翩衣袂,舞出一首太平盛世的羽衣曲。
大唐女子越见不羁的穿着,或胡服、或男装、或宽袖长懦裙,加以各式短眉、乌唇的时世妆,成为在长安的外国人眼中特殊的人文风景。
开元七年春天?诗人李白尚在戴天山学道,将来某一天他会来到京城,结识同在长安的阿倍仲麻吕。当时阿倍仲麻吕已经进士及第,入朝任
辟,玄宗亲自赐名“朝衡”,成为唐明皇倚重的大臣。
开元七年初春,国子监六馆刚举行完每年一度的岁考,所有在学的学子必须通过考核,方能继续留在国子监中学习;表现不理想的学子则自监中除名或留级,因此连平时都不大用功的贵族子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读几行书,试作经解、策论、与诗赋。岁考后,一名来自新罗的太学生金云先,因为来唐多年仍无法及第,被迫随着新罗遣唐使一齐返回本国。
虽然唐律规定国子、太学、四门学等三馆最长的修业年很为九年,其它三馆则为六年,但一般只针对本国生员,对外来留学生并没有严格地执行过这项律令。金云先被迫回国的原因,是因为新罗国王规定,新罗留学生赴唐六年若未登第,就必须回国,不得逗留。
正因为王命如山,因此多数在长安的新罗留学生读起书来多是废寝忘食的,就怕无法继续留在大唐,必须回到较为贫瘠落后的本国。
对同样来自海东的日本留学生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警惕;因此每个人莫不发愤向学,表现深获各馆助教们的好评,当然也免不了招来本国学生的青眼。
这些大唐贵族子弟,平日纵情声色,哪里肯用功读书,因此在馆中相见时,往往多加刁难,甚至有人作诗嘲讽:“异域胡夷学文章,蛮臭熏来也不香。”
面对这些跋扈的同窗,井上恭彦与阿倍仲麻吕等人,往往只能提醒自己保持低调,以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由于大唐对于优秀的外国留学生,特设科举“宾贡科”加以延揽,因此及第者并不少见。看在考试难度更高的进士、明经两科的考生眼中,着实令人眼红。
而东夷以外,诸如波斯、吐蕃、回纥等外国人,则因为来唐时不通华语,在语言的掌握上不如东夷的渤海、新罗、日本等国的留学生;他们大多选择参加武举,鲜少有人以文章取得帝王的赏识,所以平日在馆中也少有机会与这些东夷学生往来。
入馆将近一年,井上恭彦并未如当初所预期的那样,在大唐交到许多热情的朋友。唯一令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微笑的人,只有吕祝晶。
他们的友情没有杂质,很单纯,也很令人欣喜。
近日,祝晶偶尔会拉着他一块去找刘次君喝酒。
对的,喝酒。小小祝晶,竟学会了喝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件好事?
隶属金吾卫,担任街使,负责长安城巡逻工作的刘次君家中藏有西域的葡萄美酒。
祝晶一喝就上瘾,老想往刘次君那里跑。弄到最后,他们三个人的酒量都比原来要好上很多。祝晶很会喝酒,他不大会醉,但是每次饮酒后,双颊都会变得诽红。幸好他还不至于太过贪杯,而刘大哥每一见到祝晶脸红了,就会悄悄把酒坛子藏起来,声称美酒已经喝完了,欲饮,下次再来。置身在这泱泱大城中,经常有种快被人群淹没的感觉。然而,因为祝晶,恭彦终于习惯了在长安的日子。
日前,与刘次君喝酒时,祝晶曾闲聊地问起:“日本应该没有牡丹花吧,你们春天里也赏花吗?赏什么花?”
抱彦回答:“平城京有几株牡丹,是从前遣唐使者们归国时携回的。
但是似乎长得不是很好,不比两京的好看。在日本,春天时,我们赏樱花。”
长安城里似乎没有樱花。虽然在四月份时有樱桃荐新,但是樱桃毕竟不比观赏性质高的樱花,特别是和歌山一带盛开的吉野樱与次第绽放的红山樱,更是无与伦比。
“樱花?有牡丹那样好看吗?”刘次君直爽地问。
“好看极了。”恭彦回忆着昔日赏樱的日子,充满感情地叙述:“春天来时,樱花像是约定好了般同时怒放,那时满城樱色,连风里也带着微香。想赏樱的话,一定得及时,待到三月尾声,樱花一齐随风凋谢,那景象既壮观又悲艳,虽然不是牡丹国色,却令人难以忘怀啊。”他闭上眼睛形容着,没有发现祝晶因酒意而氤氲的眼色已然恢复了清明,眼中若有所思。
后来,因他说过的这席话,吕祝晶找遍长安城,终于在城西崇化坊一座祆祠中,找到了樱花。
带恭彦去看那樱花时,祝晶说:“你瞧,长安也有樱花的。”
正是花时,寂寞庭园中古至景立着十几株盛开的山樱,桃红色的花瓣像极了年轻的少女,妩媚地吐露着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