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她忍不住模仿他的动作,用指尖去感觉他。“我也可以看得出这十年来你并不好过,这十年在你的表情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不过偶尔你的眼神还是会泄露出真相。”
山上很暗,他们只有一弯下弦月以及闪烁的星光,即使肩碰着肩,如此近的距离,夜色中理应看不清彼此,他们也都知道。但这些话并非瞎说,内心深处,他们能轻易地描绘出彼此的面孔,指出细微的不同。
“我们是很好的玩伴,”最后,她说。“尽避你以前经常假装不在意我。”
“可是你还是很清楚我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的陪伴。所以,的确,我们是很好的玩伴与朋友。”
她收回手,紧紧捉住自己胸前。“过去的时间证明我们曾经需要过对方,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未来的时间也能证明我们可以是很好的伴侣吗?”
需要几年才能证明?或者当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最终他们会发现他们根本不适合在一起。若真走到那地步,景况势必会很凄凉吧?何必拿过去的友谊当赌注,去赌两人往后的生活与未来呢?
山上像是突然冷了起来,她忍不住开始颤抖。
而他终于找到那个阻止她重新接受他的原因。
“所以,你的确是在害怕。”像是单纯地在陈述一件事实,他说。
“没错,我怕。”她并不畏惧承认自己的恐惧。只是,在一般情况下,能不说出来当然是最好的,毕竟没有人会喜欢承认自己的弱点,但假使情况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那么说出来其实也无所谓。
她就是怕。
而且是毫无理由的怕。
“你怕我会再离开你吗?”他不辞辛苦,想要在一团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出真相,化解她的恐惧。
女圭女圭摇头。不,不是这个原因。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清楚,既然他选择回来,就不会再轻易离开。她只是经常欺骗自己她会担心,但其实并不完全是的吧……
“那么,你是怕我不真的爱你?”
女圭女圭仍是摇头。她很清楚他必定是爱着她的。她不担心他不爱她。
“还是你怕你不够爱我?”她爱他,他是知道的,但是她自己清楚那份爱的程度吗?
女圭女圭还是摇头,显然也认为不是上述几项可能的原因,反正她就是会怕。
那令他松了一口气。“所以你既不怕我离开,”那表示她已经开始信赖他。“也不怕我们彼此不能相爱。”他很想欢呼一声,但还不是时候。“女圭女圭,那么你就只是单纯地在害怕而已。”至于害怕的内容则已不重要了。
“是吗?我不敢像你那么肯定。”太轻易被看穿,多少会有点不甘。此刻的她很矛盾,她知道;而这跟生理期是否接近一点关系也没有。
很故意的,她伸出手拉扯着他衣服胸前的口袋。“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我会担心的。”
“什么可能性,你说,我在听。”她有没有注意到她还在拉扯他的上衣口袋?
“我没有真正看过你。”她拉扯他口袋布料的力道越来越重,似乎对“内容物”十分感兴趣。
但他的口袋中只放了一个五十元硬币,根本没有什么可看的。
“你不是正在看着我?”他不太懂。果然,他就知道他不能再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心思。十年前他已有过错误的判断。
“那不一样。”犹豫的,她放开他的上衣口袋,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头改移动到他的领口。今晚他穿了一件休闲衫,衣服上只有两颗钮扣,而他只扣了第二颗,结实的颈部线条从轻便的布料底下袒露出来。
这种袒露的程度,当然连辅导级都构不上,但是却显然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她觉得头很晕,怀疑光是这样看着他就会产生副作用。
“哪里不一样?”他低头轻声询问,很想赶快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吞咽了下,她紧盯着他脉动有力的颈项道:“我从来没看过这布料包装下的实品,我可能会担心,万一买回家拆开包装后,发现底下的东西令人失望。”突然皱起眉头,她问道:“你知道我是个感官主义者吧?”
“不,我不知道。”不过现在他总算搞清楚她在说什么了。“不过那无所谓,这个缺失很容易弥补。”
“弥补?怎么做?”她眼睛发亮。“可以试用或退货吗?”
“不。”他捉住她几乎要钻进他衣服里的滑溜手指。“套句春花女乃女乃常说的话,『货物售出,概不退货』。”趁她还没反对以前,他继续说:“这就像是买股票一样,买卖投资一定会有风险,一切只能等看准了再下手,一旦决定进场,即使发现你心目中看好的绩优股利空下跌,也不能随便杀出,只能等待这支股票慢慢止跌回升。”
“很有趣的理论。不过就短线操作来说,这样恐怕会赔很多钱。”
“但就长期投资来看,只要这支绩优股内部健全,没有人为炒作的外力影响,那么投资人到最后还是有利可图。”
“那么请教一下这位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看准一支股票是不是『绩优股』呢?”
“一支股票要有持续上涨的空间,当然得掌握新技术和新市场。至于要怎么知道这类的讯息,那就要看投资人的眼光了。”
“问题是,我可能不大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么听我的就对了。不是有句话说『千金难买早知道』吗?”他重新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选我就对了。我保证我是一支可以长期投资的绩优股。”
她怎会既想笑又有点想哭呢?她怎会让他这样左右她的情绪呢?
她想笑,是因为他竟用股市来比喻爱情,用股票来比喻他自己。
她想哭,却是因为她很清楚她早已做了选择。早在二十年前,她六岁、他七岁的时候,她便已经选中了他。虽然他这支绩优股爬升到中途时的确出现下杀的盘势,让她一度想认赔杀出,但可怜的事实是,她似乎已经住进了他这间套房里,根本无法抽回感情的资金,直到现在还在盼望能止跌回涨。
“我怎么知道选你会值得?”他们这段感情若再经营个几十年,最终结果是会获利红不让,还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你不是别无选择。”他继续解释道:“但是为了投资人的利益,我会尽量努力不再让你失望,我知道我之前表现得并不好。”
“你讲得很有道理。”她说:“可是我就是会怕。”
“听起来像是毫无理由的恐惧。”
“没错,我想是这样没错。”尽避牙齿都开始打颤了,但她还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拒绝因为这样无端的恐惧而减损自己的志气。
人要有一点志气。她坚持。
“我知道有一些人对未知的恐慌特别严重。但你会那样吗?”他开始问一连串的问题:“你会因为搭乘的火车可能出轨,而永远不搭火车吗?你会因为怕飞机失事而永远不搭飞机吗?你会因为担心陨石撞击地球,而成天忧虑世界末日吗?你会因为担心鲨鱼攻击而拒绝下海游泳吗?”
在他一连串的追问中,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回是被逗笑的。她想,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她从不知道他会这么幽默,或许这也是他这十年当中的改变吧。
女圭女圭一笑,梓言也就笑了。回到小镇以来,他第一次完全放松地笑了起来。
她因为他低低的笑声而睁大眼睛,藉着淡淡的月光想看清楚心爱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