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房门,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块,将有些灼热的手浸入冰块里。
手的感觉变得很奇怪。
指尖的部份冰冰麻麻的,但肿起的那个关节却变得有些刺痛。
将手从冰块里抽出来,试著弯曲手指,却发现——
他的中指弯不起来!
顿时煞白了脸。
避家婆婆敲了敲他的房门。“少爷,我准备了蛋糕,你想先吃一点再去练琴吗?”
江云冰有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瞪著那只无法自然弯曲的手指。
“少爷?”
“不要……”他有些害怕地道。
“你不要蛋糕?那我去帮你把钢琴的琴盖打开——”
“不要!”他连忙大喊。“婆婆,我今天不想练琴。”他试著再度弯曲那根手指,但它依然没有反应,他吓著了。
他躲在房里,试著一切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希望让他的手指能够再度弯曲。他洗了澡,把手浸在热水里好久,又放进浮著冰块的冰水里。
如此冷热交替了好几次,他的手渐渐不再那么刺痛。但是关节却肿得更大。
看著那根无法弯曲的手指,他几乎都要哭了。
妈妈一定会生气的。怎么办才好?
江蔷霓从客座学校回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儿子钢琴练习的进度。
“云冰,你今天练习的怎么样?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嗯……”江云冰低垂著头不敢说话。
江蔷霓翻开乐谱。“今天我想听你弹巴哈的平均律。”她将乐谱摊开在谱架上,与儿子并肩坐在琴凳上。
江云冰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那一整排的琴键。然而此时此刻,在母亲的眼下,他开始感到畏缩。
一秒、两秒、三秒……他迟疑地将双手摆在琴键上,两只眼瞪著平均律的谱。
双手同时用力按了下去。
江蔷霓错愕地捉住儿子的左手。“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江云冰支支吾吾地道:“不小心折到了。”
江蔷霓瞪著那只关节肿起的指头的样子,仿佛在瞪著一枚随时会爆炸的地雷。“怎么弄的?你是怎么弄的?”
“我、我不小心……”
“妈妈不是告诉过你,绝对不可以让手受伤的吗?”她几乎有点歇斯底里了。
“妈妈,我——”
江蔷霓突然放开他的手,双手在琴键上飞快地弹奏起平均律。然而在右手弹到高音区的时候,总会漏掉一、两个音。
每漏一个音,江云冰的心里就不自觉地畏缩一下。
她十指极之用力地敲打琴键。直到一整段平均律弹完。
江云冰看见他的母亲颊上布满泪水地看著他说:“你要像妈妈一样吗?你要像妈妈一样吗?”
车祸受伤以后,她再也无法弹出完美的乐曲。
泪水进射淌下。“你要像妈妈一样吗?”
九岁的他,只能目瞪口呆地摇著头道:“对不起,妈妈……”
那时他便知道,他必须在朋友与钢琴之间做选择。
他选择了钢琴。
棒天他们仓卒地搬离了这个才刚迁住不久的新居。江蔷霓放弃了短期客座,江云冰也放弃了他唯一一次曾经获得友谊的小学同学。
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继续念音乐班,他的同学每个人都对在大太阳底下活动没兴趣。每个人都粉粧玉琢地像个洋女圭女圭。
他的左手在整整两个月后才痊愈。
当他再度能够自由地弯曲手指时,江蔷霓搂著他,差点又哭了。
他再也不会怀疑他的手有多么地重要。
因为如果他的手受伤了,妈妈会比他更伤心难过一百倍。
为了不让手受伤,他再也不碰任何会伤害到手的球类运动。
然而,偶尔,当他经过学校操场,看见那些跌倒又爬起来、受了伤还笑得出来、不顾一切就是要在太阳底下挥汗的同龄孩子们时,他的心头总有份抹不去的苍白。
他想要那种可以玩在一起的朋友,但他无法拥有。
而音乐班里的同学,不是跟他一样苍白,就是忙著排挤他。
他常常听到同学们在他背后私语著。
“看,就是他……”他们说:“他妈妈是那个隐退的钢琴家,听说他爸爸在他妈妈受伤后就离开他们家了……老师每次都对他特别好,真是不公平……你说、你说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他想捣起耳朵。觉得这一切实在很讨厌。他妈妈是谁,关他们什么事?他爸爸怎么了,又关他们什么事?如果老师真有对他特别好,那是老师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他并没有巴著老师的裤腿和裙摆不放。
他才不要跟这种同学交朋友。
他不要这种朋友。
他唯一所有,只是他的钢琴……爸爸留下来的钢琴……
“在想什么?”一只手臂勾著他的脖子,恍如小三那年,放学后的篮球比赛后,被一只黑黝黝的手臂勾住脖子的感觉。
时间与空间的界线一瞬间有些模糊起来。
江云冰眨眨眼,看著刘宗奇凑近过来的脸。他蹙著眉推开他那张笑脸。却又被另一只手搭住肩膀往后勾。
“这家伙似乎心事重重呢。”孔令维仔细端详一番后说。“叫了好几次都没反应,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云冰撇著嘴扯掉他的手臂。
但立刻又有一张关切的脸凑了过来。“这表情不错,你挺住,别笑、别皱眉,嘴唇不要抖,我要立刻画一张速写——”话未说完,李慕恩已被他一脚踢到天涯海角去。
江云冰拍拍裤管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著这三个宝气的过去式室友。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平白无故,与他们成群结党?
孔令维扬了扬唇。“虽说,关切是问,而有时,关切是不问——但我们当人家朋友的人,如果在朋友有心事时都不加以关切一下的话,那这个朋友也当的太失职了……”
刘宗奇虎视眈眈,一副准备严刑拷问的样子。“快招吧,朋友。”免得受皮肉之痛。
“别打坏他那张脸,朋友。”先前被踢到天涯海角的李慕恩千里传音回来。“这位朋友只有那张脸值钱,千万别坏了他的行情!”在他还没画出“真正的”江云冰之前,他是拼了老命,也不准任何人染指他那张脸的。
“省省吧。”江云冰看著这群狐群狗党,冷冷笑道:“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秘密来——朋友。”
“太过份了,朋友。”刘宗奇抗议道。
“真是不像话呀,朋友。”孔令维也颇为不满。“我们不是向来都对彼此『坦裎相见』的吗?朋友。”呃,更正,是坦“诚”相见啦。朋友相交,以诚为贵,不是?
“呃,这个朋友想说句公道话。”李慕恩已经神行千里从海角天涯赶了回来。表情狰狞。“你最好老实招来,不然有你好受的,朋友——”
冷冰冰的面孔在一瞬间,冰墙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神秘的笑。
许多人都想知道:他既然可以到国外知名音乐学院进修,为何要留在国内?
这些人也都好奇:家里有钢琴可以练习,为何不住在家里,要住宿舍?虽说只住了短短一年。结果证明他们四个人都不适合过团体生活。
妈妈,如果你问,他可以回答了。
是因为……朋友……
他只是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试试看能不能交到可以信任的朋友。
爸琴是他的生命。
但他也渴望友情……渴望真正的朋友。
他笑看著眼前三人。
朋友啊……
“叩叩。”
李慕恩住处的那扇敞开的房门突然被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