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表演台上的平台钢琴前,郎彩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老客人开始屏息以待。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彩”在演奏前的习惯。
新客人则感到有些纳闷,也有些好奇。只是先前的演奏实在太糟了,让他们忍不住怀疑起新换上来的这位会不会表现得好一点?
而不管是老客人或新客人,都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某种信仰吧;也许她习惯在弹琴前先祈祷片刻?
总之,片刻后,她张开眼睛。搽了口红的唇向上扬起。修长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在活动舒展过后,轻移到琴键上。
一段流畅的旋律便似水银泄地般轻快地流淌出来。
起先那旋律宛如力道十足的春雨雨点打在紧闭的窗子上,似要唤起垫伏的人们,宣示生命的季节已然来临,快醒过来打开窗子,迎接春天吧。然而一个乐章转折后,雨点化成了燕子的呢喃,哝哝交换著喜信。又像深山里淙淙的溪水,流畅低调地唱著自己的歌。
接著又是一个转折、再转折、继续转折,不断地转折又转折。
音符广幅的跳跃,琵音点缀其中。
这首曲子略带马祖卡风格,中间段出现兰特勒舞曲风格的节奏。是钢琴诗人萧邦那带有强烈沙龙趣味的钢琴小品之一——降G大调圆舞曲。
今晚的“彩”显然选了萧邦来作为钢琴之夜的开始……
乐迷们期待地想。
萧邦的圆舞曲充满了华丽与忧愁,和声虽然简单,但在演奏者的弹奏下,无论是华丽或忧愁似乎都不再那么样地沉重,取而代之的,是演奏者融入了自己的体缓筢所重新带来的诠释。
是悲伤的,也是喜悦的。是欢快的,却又带了点忧伤。
如水般的旋律流过耳畔,是冰凉的,也是暖和的。
这是“彩”的钢琴。
无论是老客人或新客人,在今夜都不会失望了。
“彩”的钢琴可以让他们的灵魂苏醒过来,可以让他们在乐声里放纵地笑、尽情地哭。她的钢琴,令人畅快,也令人感到欣慰。
紧接在G大调圆舞曲之后的,是升C小调圆舞曲。
这首曲子广为人知,是一首十分优美而带著深深忧愁的曲子。每一个触键都仿佛在诉说一件往事。既伤感又多情。同样是萧邦的曲子。
“彩”锺爱萧邦吗?或者只是今晚对萧邦特别有感觉?
坐在钢琴前的郎彩星眸微闭,仿佛也将自己融进了琴音里,娇小的身体随著旋律柔软地摆动。十指仿佛自有生命般,在琴键上跳动。
一首曲子结束后,几乎没有丝毫停顿的,在最后一个弦音被空气完全吸纳前,下一个音符便又跃出。
谱架上没有谱。
当A小调圆舞曲这首单纯朴素的曲子接替了上一首曲子出现时,为了让耳朵仔细聆听,而忘了餐桌上的食物的客人们总算缓过了气,紧张的胃部也稍稍放松,能够一边用餐,一边欣赏美丽的琴声了。
每个人用餐时,嘴边似乎都挂著微笑。
琴曲一首弹过一首,没有任何的重复。前一刻感伤的曲调也许会延续到下一首,但也可能换上另一首曲调较为明快的曲子。
华丽的旋律里充满著不能预期的不确定感,但一当新的曲子接上来时,却又似乎正恰到好处。
“听她的钢琴实在是一种享受。”阿美和小许,以及几个服务生一同站在角落,轻声叹息道。尽避早已熟悉郎彩的钢琴,然而每回听她弹琴,就是会忍不住想满足地叹息。
每次郎彩开始弹琴以后,吧台就会闲得不得了。因为客人忙著追每一个音符,根本没心思召唤服务生或调酒师替他们服务。
“似乎不管她弹什么,总是这么样地迷人。”小许也低声道。他是学过几年琴,但从来不知道能有人将钢琴诠释到这样的地步。仿佛、仿佛她这一生就为了弹钢琴而活似的。
任谁看了郎彩弹琴的样子都不会怀疑,她有多么地乐在其中。
此时如果餐厅失火了,她可能会傻傻的不知道要赶快逃吧。
是的,她是这么的快乐。
而每个聆听她的钢琴的人们,也似乎都感受到那份单纯的快乐,觉得好幸福。
在这里工作的人们都爱古典乐,他们也爱小提琴,也喜欢马友友,床头柜上都放满了古典乐的CD,但在现场听郎彩的钢琴,那种感觉,就是份外地不同。她用她的钢琴向人们施魔法。
郎彩微笑著。
琴键上的十指温柔得像在她的情人。
能像这样无拘无束地弹琴真是快乐。
全身上下,她的每一个细胞都这么呐喊著。
好快乐,好快乐。
好喜欢弹钢琴,好喜欢、好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钟头吧,也许超过了。但没人在意时间。他们在意的是,为什么郎彩突然停住,不再继续弹了?
郎彩抬起头,在角落处找到了阿美,同时对她眨眨眼。
下一刻,阿美最喜欢的帕海贝尔的卡农——Canon——那优美动人的旋律便似一道柔和的月光洒进了屋内。
“啊,我最喜欢的……”阿美欣喜地闭起眼睛。让再熟悉不过的曲调涤去辛勤工作一整天的疲惫,并自其中汲取包多的力量。
假使人跟音乐也有前世因缘关系的话,那么这首作於十六世纪的曲子就是她今生的命定曲了。
萧邦的忧愁与华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与纯粹的喜悦与单纯。郎彩的卡农有如漫步在雨后的青草地上,又恍如潮汐与月球之间那无形却有力的牵引。那是一种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的音乐景色。
这是一个多么天才的钢琴师啊。
郎彩她到底知不知道,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是可以走到国际舞台上的呢?她真纳闷她怎么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比赛?
不过,不管她知不知道,也许只要能弹钢琴,她就会觉得开心了吧。
彩呀,大概是她所见过最有天份的钢琴师,也是她见过最容易满足的人了。
真是可爱的家伙。
餐厅在十一点半左右打烊了。
然而大半的客人仍留在位置上,似乎舍不得离去,散坐在吧台前,聆听最后一首曲子。
直到郎彩终於爱怜地在琴键上滑过一个和弦,掩上琴盖后,坐在钢琴前闭目冥思片刻,试著将自己从钢琴世界里抽离出来,那些依依不舍的客人才起身从位置上站起来。
这时最后的几名客人已经陆续离开餐厅了。
“蓝屋”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炬,客人通常会遵守规炬,不会与表演者有太多的私人接触,只是静静的聆听。
因此尽避郎彩已经吸引了不少忠实的老乐迷,但还不至於因此发生骚扰事件。大部份的客人也都表现的彬彬有礼。
换回自己的衣服后,郎彩走向吧台。
阿美递给她一杯柳橙汁。“哗,今天晚了快半个小时了。”平常餐厅十一点就打烊了。不过钢琴之夜总会例外,因为客人总是不肯在用完餐后离去,而演奏者自己也常常表演的太过忘情,没留意到时间。
平常郎彩会照自己的喜好多弹一、两首酬宾曲,但是今天她似乎特别大方,一连多弹了好几首,让客人迟迟舍不得离开。
本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柳橙汁后,郎彩将空杯还给阿美,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啦,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有些忘我了。”
“你每一次都这样,我们已经见怪不怪啦。”
小许和几个服务生已经将桌子和厨房收拾乾净,就等郎彩表演结束后,让客人离开,就可以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