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工作在台北。房子也在台北。朋友也在台北——虽然葛薇直嚷着也要休个长假来这里跟她作伴,但甘舜知怀疑她做得到?她那个工作狂上司肯不肯放人首先是个问题。
换句话说,她的一切一切都在台北。
尽避这里像是个梦,却不是她该永久停留的地方。
梦再美、再好,人毕竟还是要醒过来的。
考虑了许久,甘舜知打了一通电话回公司。再请了一个月的假。
部门里,小如接的电话。听见甘舜知要再请假的消息时,她哇哇大叫起来。“什么,舜知姐,你还要请假呀?我们工作都快做不完了,这里没有了你,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你快点回来解救我们吧!”
笆舜知听了,觉得十分地安慰。看来她在公司里还是很重要的。她说:他们没有她不行。她是不可取代的。这更加强了甘舜知要回去的决心。
然而在那之前,她仍然决定再多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停留天堂——当然,只是暂时的。
毕竟、早在许多年前,她便已经为自己计画好了未来的一切。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在中途转往另一个地方。
12据说意外发生的频率跟地震一样平常?
坚决不骑马的甘舜知,在众人的同情下得到了一辆老旧的脚踏车。
看她被小牛追的那么辛苦,利树宽突然想起仓库里好像有一辆脚踏车——是利海粟的——因为不常骑,被收起来了。
花了一番功夫将那辆十岁儿童练习用的脚踏车,从仓库阴暗的角落里拖了出来,擦干净,换了新链条后,亲自试过,确定还可以骑。他便将车子送给了甘舜知,当她的代步工具。
只是,他万万也料不到——
“哇啊啊——”高高兴兴骑上车后的甘舜知突然在骑下缓坡时尖叫起来。
只见红色的脚踏车歪歪斜斜地在草地上蛇行着,驾驶似乎控制不住,一头冲向正在草地上或吃草或优闲漫步的乳牛。
利树宽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现在他知道这位小姐开车蛇行的技术有多么地“自然天成”了。以她的平衡感——如果没有平衡感也算是一种平衡感的话——来看,她根本不需要学,技术就已经很高超了。
然而接下来,他却再也轻松不起来。冷汗涔涔滴下了他斑白的发际。
牧场上的每个人都被甘舜知那高分贝的声音给惊吓得瞪大了眼睛。
乳牛受到突来的惊吓,纷纷往四周奔逃。
而脚踏车驾驶为了不撞到牛——或者不被奔逃的乳牛踩到,只得拼命地踩动踏板,同时在牛只间的缝隙穿来越去。
不好,事情大条了!
恍惚里,利树宽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前发生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惨剧。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吆喊,以及牛群惊恐的哞叫和杂沓的蹄声响逼了整座山谷。
正在耙草的利海粟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
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扔下钉耙,一边跑向马厩,一边吆喊着牧工们带着绳圈骑上各自的马匹,想要追赶上他那群狂奔的乳牛。
看着那一边尖叫,一边在牛群里窜逃的娇小身影,他的心脏差点停止。
他发誓,如果她没有被牛踩死,他也会很乐意亲手掐死她。
马的速度比牛快,但是发狂的牛脚程可也不慢。
眼看着,那上百头的牛群就要奔出利家牧场的地界,往隔壁倪家牧场跑去了。
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
“阿叔、老陈!你们从右边绕过去。”他大声喊道。“江哥,你们几个从左边!用绳子、用绳子把牛赶回来——阿德、阿德,你赶快到倪家去警告他们,快!”
事态严重。所有人立刻照着他的指示行动。利海粟自己则拼命催着“彩虹”冲进牛群里。
而处在混乱之中的甘舜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很想停下来,但是她被夹在牛群里,只要她一慢下速度,下场……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很惨。
她只好拼命地踩动踏板。但是脚好酸好酸。
好酸啊。
“不要停!继续踩!”
凶恶的命令自身后传来。甘舜知连回头看都不敢。为了小命只能继续踩动踏板。
但是但是……“利海粟,我不行了!”她的肌肉发出严重的抗议。
“想也知道,不准停!”他大吼。如果她敢停下来,他也会掐死她。
他越过了一头牛。再越过了一头牛。
然后他看到她了——夹在一大群牛的中间——很快就要变成人肉馅饼。
他眼前一黑,但又立刻睁开眼睛。
他一定得赶上去,意外、意外不能再一次发生!
恐惧的汗水渗进了他的眼睛里,遥远的过去和可怕的现在仿佛重叠起来了。
他看不清、看不清……
妈妈……
舜知……
彩虹矫健地在牛只之间穿梭着,直到他们终于越过牛群跑到甘舜知的前方。
利海粟将身体放低,单手拉着马缰,两条有力的长腿紧紧夹住马月复。
笆舜知几乎要放弃了,就在她再也骑不动的同时,她整个人被用力一拉,同时往上提。
下一瞬间,她已经安全地贴住了一具汗湿的躯体。
她双腿无力,双手却知道要紧紧地抱住他。
利海粟没有停下来看那辆脚踏车的惨况。
“抱紧。”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拿下他挂在身上的绳子,抛出绳圈。
此时其他牧工们已经跑到牛群的左前和右前方,手里也都拿着相同的绳圈。
已经不再被追赶的牛群在看到甩动的绳圈后,渐渐地缓下速度。
倪家牧场的人则随着倪可衮出现在他们的牧场边界,严阵以待。
两家牧场的人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像这样共同对抗着一件突发的意外。
当然,牧工们私底下的来往还是有的。但是两个牧场主人的失和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没有人敢怀念过去彼此互相帮助的那个情景。
然而那壁垒分明的疆界似乎在今天被打破了。
多年来没有人办得到的事,被一群乳牛,以及一名城市来的娇小女郎给办到了——虽然是一件意外。
牛群即将抵达倪家的边界。如果它们继续冲了过来,倪家这边也会惨兮兮的。倪家牧场的牧工们紧张地等候着老板进一步的指示。必要时,他们可能必须射杀那群牛——即使是利家,也不会反对这么做。发狂的牛非常危险。
最后,牛群在倪家牧场的边界前停下来时——
奔腾的大地瞬间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前所未有的寂静降临于这座山谷。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
倪家牧场的主人缓缓举起了手,他身边的牧工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放下已经高高举起的麻醉枪——当他们老板叫大家准备麻醉枪而不是猎牛用的猎枪时,其实他们就已经知道,尽避两个牧场主人失和已久,但他们毕竟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至少曾经是。
倪家牧工手中的麻醉枪放下时,欢呼声在男人们之间爆了开来。
“唷呼!”
利家的牧工纷纷下了马,与倪家的牧工拥抱在一起。
欢笑声取代了不寻常的寂静,充塞在山谷间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隐隐地,似乎有什么事情被改变了。
遥远的天边突然传来一声响雷。
每个人都不禁抬头看向头顶上仍然清湛的天空。
“下去。”
笆舜知突然被推下马。
她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利海粟一句话也不说地丢下其他人和已经开始在草地上啃起青草的乳牛,一个人掉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