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了电话,隔天,我也收到了鞋,名牌货——这是后话,我们继续说这一夜后头接进来的电话——
接着是C君。
“双喜,几日不见你,甚思念你,明日可愿与我共进晚餐?”
我没答应。“晚餐要吃什么?”我问。
电话那头娓娓道来:“吃鹅的肝,猪的肚,用牛肋熬汤,佐以鸡血酱料……”
我急忙打断他的介绍.;“我已决定吃斋一个月,再见。”啊,一个月内不必相见,不必听内脏经,更好。
接完数通电话,犹似自战场遍来,累煞我也。
原来当你决定疏远一个人,此人过去的缺点便会自动放大到令你无法忽视的地步,太可怕,居然连半点瑕疵也受不了,过去我并未有洁癖。
今晚我宁愿埋头大睡一顿。
一觉醒来,也许杨双喜大彻大悟,决定从此当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也未必。
第八章
突然对他人生活方式好奇起来。
“晓君,你下班以后通常做何消遣?”
记得有位知名已故作家说他平生最很“消遣”两字,好似人生没有其它要事可做,时间多到需要杀死,活得不耐烦。
此君是谁,已记不起来,我本人倒无这种想法,不是活得不耐烦,只是觉得人生说穿了也“就是这么回事”,要道尽,三言两语便可:生与死,悲喜交集。
消遣还是很必要的。
“到超市买特价商品。”晓君说。
“训练自己当家庭主妇?”不像晓君这等人所做的事,我问得诧异。
晓君笑说:“才不,但与一堆太太小姐抢特价商品感觉很刺激。”
我大笑。“不失为调剂身心的好消遣。”
晓君接着说:“而且不伤身。”
“除此之外?”总不会天天上超市购物,那太浪费时间。
“偶尔到酒吧小酌,欣赏时常出没的俊男美女。”
我点头。“有意思,人间众生相殊为可观。”
“杨小姐最近做何消遣?”晓君反问我。
“打毛线衣。”我说。
她瞠目。“真不可思议。”
我眨眨眼。“我也这么觉得。”
晓君与我相偕大笑。
对现代都会女郎来说,打毛线衣简直是古董级消磨时间的方式。现代人谁兴凡事自己动手。机器织出来的衣物物美价廉。
我们是有一双手,但这双手已不用来做琐碎杂事,这双手致力于塑出自己想要的面具。我们用面具迎战生活,回到家,才卸除武装。
我常认为这时代的女人是英勇战士,无时不刻与生活搏斗。
晓君拿出一张名片卡给我。“这是我偶尔会去的那家酒吧,还不错,可以打发时间。”
“谢谢,我会参考。”我接过,凑近一看,这家酒吧叫作“下班塞车时”。
下班塞车时,我光顾这家晓君介绍的酒吧。
我只打算来这么一次,因为这是晓君的空间。
我想每个人都渴望为自己保留一个秘密空间可以埋藏情绪,任何如意、不如意的事,皆可在此找到安慰。
我只是一时好奇,才前来打量,但并不愿因此侵占晓君的隐私。我当我在此是一名萍容。
在吧台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想起晓君说这是一家有俊男美女出没的酒吧,眼神不禁四处飘移起来。
我慢慢啜饮着酒汁,肩膀突然被拍了下,作贼心虚,我差点从高脚椅上跳起来。回头一看,果然是一名英俊男人。
但这男人的面孔有些眼熟,我不禁叫出声:“小美?!”
他同我一样震惊,但他这人向来泰山崩于前尚面不改色。“双喜临门,真是你。”戈洵美,我高中同学。
“当然是我,真意外在此遇见你。”
他在我身旁椅子坐下。“我同你一样意外。”
是该意外没错。高中毕业迄今,算一算,足足十年没见过面,在这么小的一个岛上还能够老死不相往来,简直不可思议。
我招呼酒保。“给这位先生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皱眉。“还没吃晚餐就喝烈酒,不怕胃穿孔?”
“不怕不怕,胃出血都不怕,人生得意须尽欢。”
“疯!”他探头探脑,像在找什么人。“你一个人?”
“诚如你所见。”我笑说。
他微怔。仿佛我不该这么逍遥,早应被婚姻绑住。“单身至今?”
“嘿。”我推他一把。“更不上道。”暗示我销不出去?
“少来,杨双喜忌讳过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也许是遇见老友,我格外开心。“小美,你好不好?”
“别那么叫我。”他拧起眉。
我知道他一向讨厌人这么叫他。但是——“计较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我嘻嘻地道。
他举高双臂。“算了算了,男人不计女人过。”
我猜他接下来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男人通病!
“你还没说呢,这几年你好不好?”
“一半好。”
有一半好已是万幸。这世上很多人连想得一半好都没有福分。
我注意到他光溜溜无饰物的手指。“还是王老五?”
他举杯牛饮,看来心情有些郁卒。
他问:“你们女人是不是就只会关心男人结不结婚?”
“一般人都是这样……”等等……他说“你们女人”?看来这男人似乎正为某个小姐大伤脑筋。我嘿嘿笑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干笑。“美人没有,母夜叉倒有一只。”
我突然明白了。小美已有了伴——吵架中。“你平常不到这种地方来的吧?”
今天是来买醉消愁,正巧遇见了我。
“家教甚严。”干笑变苦笑。
“妻管严?”
他没有否认,是默认了?
“打算结婚吗?”我问。
“她想结婚。”他说。
“你不想?”
“不——”他责怪地看我一眼。“问那么多做什么?”
“关心你呀。”
他翻白眼,向酒保说:“给这位小姐一杯雪莉酒。”
“等等,我不喝雪莉,有诚意的话,威士忌加冰。”想堵我的嘴?
他扫我一眼。“威士忌太烈,女人别喝太多。”
我真好奇,一直以为这位同学会一辈子当王老五,如今看来,他竟像是个为情所苦的男人。
“你以前没这么细心啊,是因为有了对象的缘故?”若是,我真要好好认识那位小姐不可,能将戈洵美这号大木头教成这样,实是可敬。
“休想套我的话。”他瞪我。
不说,那我自己猜。“她要跟你结婚,而你不肯?”
他不出声。
“为什么不?如果你爱她的话。”
他不语。
我推他。“喂,你也说说话,一个人唱独脚戏多没趣。”
他抬眼。“那么你告诉我,女人为什么需要婚姻?”
看来他为“婚姻”所苦。
这是个好问题——女人为什么需要婚姻?
我思索良久,回答说:“我可以给你很多答案,例如女人偷懒,需要男人负担她的生活;又例如女人渴望安定,希望男人提供保护……”
“听来男人像是冤大头。”
我耸肩,“即便如此,女人亦付出了代价。女人的一生将奉献于家庭、丈夫和孩子,乃至失去自我与自由。”顿了顿,又道︰“但是现在很多女人甘愿保有自由,婚姻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生大事。”
他皱起眉头,神情显得万分困惑。“但想结婚的女人还是很多,她们又是为了什么?”
看来我的泛泛之论满足不了他,他只想弄清楚为何他的她想要婚姻。
我笑说:“这问题你也许该亲自去请教那位小姐。女人何等复杂,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知道另一个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间大笑。“看来我问错人了。这问题问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不该问你。”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