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会到院子走走,摘花赏鱼,偶尔靠在树干上想想事情,九点进屋,开始阅读。午餐后小睡一下,接着又看书、又逛院子。
傍晚,进厨房、小试身手,听下人报告,她做的菜很爽口,少少的便宜食材常在她的厨艺下变化出妙处。也许,她在做菜方面有其天分。
为了这个天分,没经过初蕊同意,他聘来大饭店厨师,教她做菜。
看见她无流无派,插的盆花净是新鲜创意,就请来花艺老师教导她插花。
她上正音课,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台湾国语;她上美姿美仪课,为了月兑去她一身俗气;她跟日本老师学茶道,原因无他,单单因为他习惯在饭后喝茶。
他作任何决定,从不问她的意见,而她,似乎没有过自己的意见,老师来了,认认真真学习,老师走了,利用时间作复习,原则上,她是尽了全力让学习看见成绩。
为什么?因为她是天生的好学生?
并不是,她只是希望他对自己满意,希望自己是个合格商品。
没错,她晓事,明白自己的价值不比橱窗物多几分,所以她尽心尽力扮演好角色,让他以这个情妇为荣。但有人以情妇为荣的吗?她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这天下午,天清气爽,床头柜边用清水插了几枝女敕菊。
粉粉女敕女敕的黄,娇娇纯纯的笑颜,在她眼底,菊花是无忧天使,不晓苦、不晓寒冬将至,总是精神抖擞地迎向冬风,挺直背,一路往前行。
菊很“范初蕊”,在这里范初蕊是形容词,形容被关在牢笼里,不懂忧,不担愁,昂首阔步,以为不管怎样,能过这样的生活是幸运。
从栏杆往下望,远远地,她看见雍叡的车子停在院子里,笑弯眉,放下看一半的小说,咚咚咚,提起裙襬跳下楼梯,咚咚咚,跑出大得吓人的客厅,再咚咚咚,咚到雍叡面前。
不经意地,一抹纯白跃入眼帘,不舒服的心情舒展,因为她、因为她的满脸笑容。
初蕊是他珍藏的芭比女圭女圭,用他给的方式活着,而且幸福快活。
“我等你,等了三十个秋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她新学的语汇。
圈上他的手,她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说。
“昨天,我在后院的玉兰树上发现一个鸟窝,母鸟身上有好几个颜色,漂亮得不得了,我站在树下仰头望很久,大概鸟妈妈觉得我无害,才飞离巢穴找寻食物,牠一飞开,我就听见巢里的雏鸟张着黄口,啾啾叫不停。
知不知道,我是找鸟蛋的高手哦!最高的纪录是一天找到四十几颗蛋,小小的、圆圆的,可爱到不行的鸟蛋,要不是肚子太饿,真舍不得吃掉它们。”
吃鸟蛋?他皱眉望她。
她笑望他。
“你没听错,是吃鸟蛋啊!有时候肚子饿得慌了,连水也等不及滚,敲破蛋壳,连同蛋黄蛋清咕噜吞下肚。生存对穷人而言,是件很困难的事吶!我真佩服你们,怎么可以生存得那么理所当然,彷佛自自然然就能在天地间活得盎然畅意,不像我们,时时要想着明天在哪里,想着也许再来个九二一,重新洗牌、重新来过也不是坏事情。”
停下话,初蕊发现他在看自己,笑笑,笑出满脸甜蜜。
“走!我带你去看小鸟,如果我没猜错,顶多一个星期牠们就要开始学飞了,那是最有趣的时候。躲在树后,偷偷往上看,看母鸟不厌其烦,一遍遍教导小鸟们展翅飞翔,胆小的鸟宝宝缩着身子猛发抖,发狠的母鸟直用身体推挤牠们,每次看了,我都好感动。
那是爱,不是狠心啊!我们只看得见小鸟发抖,却没见看见母鸟心头颤栗,那一条条小生命都是牠用尽力气生下,用体温煨着、孵着,来来回回抓虫子,慢慢养大的心肝宝贝,牠比谁都害怕万一,比谁都舍不得小鸟离去,可母鸟仍旧要把小鸟推离,仍旧要迫小鸟展翅高飞。即使牠们心知肚明,往后失去小鸟的啁啾声,空巢里只剩下孤寂。”
才几次,初蕊在他面前充分发挥语言天分,一句一句,把话说分明。
她在影射他很“孤寂”?雍叡皱眉,薄唇紧抿。
没想太多,她自顾自说话:“小时候,有位转学生带一只迷你兔到学校,大家看了好喜欢,东碰碰、西模模,对牠毛绒绒的身体爱不释手。新同学很小气,他把兔子收进抽屉里,不准大家碰他的兔子。
月虹气死了,抬高下巴说:『哼!才一只宠物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的鸟园里,有千百只鸟,比你这只烂兔子好多了。』
我听完,摀住嘴偷笑,什么鸟园啊,根本是他们家屋后的森林,鸟很多没错,不过,我们没把牠们当宠物,而是把牠们当食物。”
说着说着,初蕊笑弯腰,苦日子远离,再提那段艰辛,似乎变得有趣。人真是奇妙动物,当下的苦,不过转身,便忘得一乾二净。
“还有啊,新同学骄傲地收起兔子时,小凯凑近问他:『你知不知道,兔子的肉很腥。』说完,舌忝舌忝舌头,那个恶作剧表情让全班笑到不行。结果,因为我们的不友善,新同学才来三天,就迫不及待搬回都市里。很坏是不?学校是一个小型社会,残酷而现实。”
眉拉直,雍叡确定了初蕊无心“暗示”,缓步,随着她的方向前进,从头到尾,他没应声,但她话说得津津有味。
“到了、到了,有没有看到那棵树?在左边,树叶很浓密的地方,对、对……就是那堆黄色的枯草,别看不起它呦,等鸟儿全部飞离变成空巢时,我把它摘下来给你看,你会发觉,母鸟简直是最高明的建筑师,织就这样的窝巢得花多少心血啊,要不要打赌?我赌你就算用尽力气也撕扯不开它。”
“好,我赌。”雍叡突发一语,吓住喋喋不休的初蕊。
迅速回身,她仰头看他的嘴唇,想确定刚刚那声……是否纯属错觉。
嗯,应该是错觉,点点头,她没理会刚听到的部分。抬起头,把手放在眉间,她才要开口,居然,幻觉二度出现。
“赌资是什么?”雍叡说。
她愣了一下,把手心放下,望住他的唇。分明没动静啊……错觉、错觉、错觉……可是,她的错觉好清晰。
舌忝舌忝舌头,她小声问:“你有……开口说话吗?”
他不回话,回望她,不过短短五秒,她皱皱鼻子,退缩:“对不起,是我听错了。”
“妳没听错,我说要下赌注。”他说。
“真的?”
她喜出望外,果然,果然他对上她的话,她不是始终自言自语,并非永远唱独角戏,这个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叫做诚心感动天?不、不、不对,这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那么努力当好情妇,他总会感受到她的诚心,也许男人不必回报情妇以爱情,但日长月久,说不定、或许……她在他心底占一点儿影。
“妳想用什么下注?”
“我有……”
话太快,初蕊停住话头,深吸气,再开口变得有几分迟疑。“我有……我有……”
“妳有什么?”他心情好,追着她的话跑。
为什么心情好?那么多年了,他的心情向来沉重,为什么在今天、在一个聒噪女人身边,他却觉得心情好?是她谈话内容太有意思?并没有。是她长相太可人?她长相是不错,但不错的女人满街跑,他从未因她们心情好过。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无解。
无解的他,无解得在每个心情恶劣的深夜里,总会播放她的居家影片,彷佛宁静的她能为自己带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