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那么听话?”他靠近,故意不让她躲进安全距离。
“这是侯府家规,怎能不遵循?”仰头,她用气势替自己加分。
她听不听话,他清楚得很,何必在深夜特来相欺?
“很好,对于妳的谨守本分,我该给予奖励?”他欺近,脸凑上她的,企图在她脸上寻到惊慌失措。
偏偏,她不教他如意。
“我习惯谨守分际,不习惯暗处欺人。”采青拿他的话回答他。
很好,她记取他的每句话,真不知道他是该夸奖她的乖巧听话,或是小心她的擅长记恨?
“很好,继续保持妳的好习惯。”煜宸说完,不再开启话题。
两人相对,情况有些诡异,三更半夜,他来这里,单单要她“保持好习惯”?
咬咬下唇,采青开启新话题:“我想请问,你对阿玛……”
“妳想知道我会不会再去刺杀他?”她甫出口,他便猜出她的心事。
“是的,你会吗?”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是我岳父。”
“这件事,并非你情愿。”她点出实情。
“我迎妳入门是事实,皇上面前,我允诺放下仇恨也是事实。”这句话,他口气间存了愤恨。
所以……阿玛安全了?采青松口气,动作很轻,但他看分明。
“妳不用那么开心,将来只要他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不会顾虑这层亲戚关系,该弹劾的,我一条都不会放过。”他恐吓。
“若肯放下偏激,你不难看清,我阿玛不是个坏官。”
“妳用什么来界定好与坏?别告诉我他不贪污这一项,睿亲王太富裕了,根本不需要去贪求金银……说到这点,他对妳这个女儿似乎不那么慷慨。”
他走到她妆台前,打开抽屉,空荡荡的柜子里,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柄木梳,和几个粗糙拙劣的饰品。
“你在乎我的妆奁?”她反口问。
她不以此自卑,她自书上学习到,人的价值不在于外在表相,而是取自于内心,或者她没有珠宝来装扮美丽,但她志节高尚,谁都贬抑不了她。
“不,我在乎的是妳在妳阿玛心目中的地位。”他要睿亲王因女儿被亏待而受苦。
“我亲娘是婢女,身分低微,我的出生对全家人而言,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很抱歉,我在阿玛心中,谈不上地位。”她实说。
“难怪……”
他失算了?并不!一个八小姐,他已成功让睿亲王府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但我不认为自己身分不及其他姊妹,不管如何,我是阿玛的骨血,而我和其他姊妹相同,深受母亲疼爱。”
“妳的母亲还在?”
“不,她很早就去世,但她一直都疼我、照护我,我确定。”
“妳又知道死人的感受?”他轻嗤一声。
“生死隔开的只是形体,隔不开思念与眷恋,就算父母亲人不在身边,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仍为我们悬念。”
“那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无助的时候,娘会在心底鼓励我;碰到挫折时,她会对我说,别害怕,坚持下去,生死分不开亲情。”她企图说服他。
“妳想传达些什么?就算妳阿玛害死我爹娘也没关系,反正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对我默默关心,反正生死分隔不去亲情悬念?笑话!”他的口气严峻。
话到此,两人谈出僵局。
“我没这个意思,甚至……我不确定,阿玛是否真正害死过谁。”采青说。
“好一个『不确定』,我可以明白告诉妳,不确定的人是妳阿玛,他不确定我父亲是否通敌,便判他腰斩,判我家上下七十余口流放边疆,我非常非常『确定』,不管是否昏庸、不管是否愚昧,妳阿玛真真实实亲手害死不少人。”他对她吼道。
天,她怎从未听说过此事?原来,他们两家居然存在这样深的仇怨!
他的恨有凭有据、有道理、有缘由,她怎能期待两人之间有所转园改变?怎能盼望他的怨怼就此打住?
不可能的,换了她,她也不可能善待仇人之女。
所以,她受的一切全是应该,不冤呵……
“你为爹娘平反了吗?”采青急问。
“是的,我杀死当年设计我爹的敌邦将军,抓住陷害我爹的官员,还原当年的通敌真相,皇帝追封我爹为一等抚远公,要睿亲王捐五万两为我爹建造庙堂供人膜拜。
知道吗?我唯一没办法讨回公道的人是妳阿玛,他有皇帝撑腰,我动不了他半分。妳说的没错,我爹娘虽去世,却时刻在我心底鼓励我、驱策我,他们要我摘下妳阿玛项上人头,祭拜无辜亡灵。”
提起恨,他面目狰狞。
“你说,我阿玛花五万两银子,为抚远公建造庙堂供人膜拜……”
他截下她的话。“误杀人,捐五万两银子便算了事,要是我杀死妳,也给妳建座祠堂,妳可愿意?”音调低抑,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怒气。
“我没有这等价值,倘若真要杀个人才能平息你的怨恨,动手吧。”
引颈,采青赌他本性中,理智胜于冲动。
“妳以为我不敢?”
煜宸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往后扭,他不在乎她的疼痛,真的!
“杀死我,不需要多少勇气,只要你确定,我的性命能让你人生不再缺憾,你的仇恨就此烟消云散,我相信你敢。”
采青无畏,清灵的瞳眸望住他,一如多年前,她的心未曾受过污染,即使所有人都待她不公,她亦不怨。
就这样,四目相交,她不说话、他也不出声。
煜宸细盯她的脸,回想他们的初相见,想她的笃定和教人心安的性情;而采青,她仍然费力气应付那份解释不来的熟悉。
她喜欢他,不需要任何证据与确定,她属于他,从初识那天起,她便认定,只是……复杂杵在他们中间,教她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久久,他撂下话:“说对了,妳的确没有价值,杀一百个妳,也抵不了一个睿亲王。”
松手采青,不顾她的踉跄,昂首,煜宸大步离开。
好吧!他承认自己太无聊,无聊到跑进全府最偏僻荒凉的院落,找人麻烦。
从那夜,他们吵过一场不算架的架之后,又是十余日不见面。
这些天,他询问下人,得知采青的生活步调没有任何改变,彷佛那夜的事情不曾发生。
今日上朝,煜宸和睿亲王在江南赈灾的议题上,有不同意见,虽然他心下明白,睿亲王的提议不啻是个好方法,但他还是说服皇帝采纳自己的建言。
这场胜利让他很开心,开心到想飞奔至采青身边,看看她的表情。
没错,这种行径太幼稚,但他就是想幼稚这一回合。
一回侯府,匆匆走入后园,这次是大白天。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后花园,居然长出几竿竹子,怎么一回事?横眉竖目,她想把这里改造成她的睿亲王府?
没敲门,他大步跨进她房间,采青正在下棋,专注太过,居然没发现外人入侵。
煜宸以为迎着自己的,将是一脸仓皇的采青,没想到她连抬眉都缺乏意愿。
凑近她,他想吓唬她的,却没料到自己居然教棋盘上的局势吸引去。
他的过度靠近,教采青发现,身旁有人,她没举目,轻语:“午膳放在桌上就行了。”
煜宸不回答她的错认,拿起白子在右上角放下,这子替白棋攻出一条生路,采青讶异,这才抬头看来人。
这一眼中,有敬佩也有钦羡,却没有他设想中的惊惶。
“这一步,我想了很久。”她以为再解不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