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婢女还没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厅,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皱眉,却没愤慨。
从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苏家的地位,他没想过争取抗议,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回苏家。他习惯了恬适安静的生活,习惯粗食淡饭,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苏家没有交集。
也许他曾经为母亲不值,不值她花一辈子去守候父亲,等待一份绝望感情,但性格温婉不善与人争逐的娘亲,轻易为他抹去不平。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自母亲身上学会,人生不需强求,强求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场无情大火,吞噬娘亲的生命,也烧去他的视力,才十一岁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承受一切。
母亲的磨难结束,他的痛苦开场,他还有长长的一生,难道要这样子过下去?
喟然,也只能这样了,一个残废的人还能盼望未来?他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学医济人。
垂首轻喟,十五岁的苏或浅看尽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苏永是个药材商,他不但开设药铺,请大夫驻店看诊,也将北方上等药材运到南方贩卖,谋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产迅速扩充数十倍。
平心而论,他的经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赚取的每分钱是否都不违心,就没人敢说了。
然,苏永的行事态度是这样,并不代表苏家世世代代都市侩。
苏永的父亲——苏振,是一位名医,他的仁心仁术救活不少老百姓,赢得扬州城的民众拥护爱戴,也赢得神医名号。
他创立的仁济药铺,不管穷人富人都可以上门,他救人、编医书、钻研药理、造福乡里,名声远播,日日都有病人不远千里上门求医,感恩者致赠的牌匾,可以从东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劳,不到知天命岁数就驾鹤西归。
出殡当天,家家户户在门口供起四果牲礼和一炷清香,伴苏神医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出殡队伍排了近一哩长,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苏神医的脚步,他在世间留下太多情义。
于是,人人传诵苏神医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御医。
苏神医死后,继任的苏老爷一反父亲作风。
他定下规矩——袖袋中没有三两银子的人,别想跨进仁济药铺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气,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单,世间不留。
虽然价格昂贵,但不可否认,仁济药铺里延揽了各方名医,所以想药到病除,还是得凑足银两,走一趟仁济药铺。
苏老爷本身不学医,他认为学医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头来两袖清风,连累家人受苦。于是他将爹爹留下的医书全封进箱子,不闻不问。
或浅是个早慧孩子,才三岁就能认得千余字,三字经、论语琅琅上口,夫子、街坊见了莫不赞声天才。在玉娘没进门前,他虽是家中的天之骄子,性格却不骄纵,不论下人、管事,人人都喜欢他。
一日,他闯进爹爹的书斋,苏老爷不是文人,这里平日鲜有人进出,他打开多年没人动过的箱箧,翻出爷爷编的医书,也不知看得懂不,一整个下午,他就耗在那堆书上,不吵不闹,直到娘房里的婢女寻来,才找到失踪的小少爷。
他跟爹爹要医书,苏老爷没反对,丢了一本给儿子,随口告诉他,念那个东西没长进,就当闲书念念玩玩就罢了。
没想到或浅跟着夫子,一字字读着读着,居然读出兴味,一个小小的三岁孩童走到哪儿,都拎着一本医书,逗得大人不禁莞尔。
后来他和娘搬出苏家,再无缘阅读爷爷留下的医书,不过,他陆续跟镇上的郎中学会不少医理,奠定了他要学医助人的志向。
四年前,一场无情火烧去他的亲娘,也烧去他的志向,未来对他不仅遥远,更是茫惑。
北风吹来,他在空气中闻到梅香,这里离爹爹的书斋很近吧!想起那些个午后、那些读医书的快乐时光,他的唇扬了扬。
如果,老天让他的眼睛恢复光明,他一定要把那几箱医书全看齐。
***
予蓝随着牙婆身后进入苏府。
好气派辉煌的宅第,这样的财富权势想要弄死一个小小秀才,的确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失去亲人不是贫穷人家的专利!苏家的所作所为,连天也看不过。
咬住唇,她的宽厚大度、温润厚道,在父亲死后,全数歼灭。
“蓝丫头,昨儿个我跟你讲的话,你有没有记全?”牙婆反身问她。
“记全了,蓝儿谢谢婆婆的叮咛。”
“没事别去招惹玉夫人,对大小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二房不仅难缠,还麻烦得紧,多做事、少开口,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牙婆不放心,把人送进苏府,她心中有愧有忧。
“婆婆,予蓝不是嘴碎女孩,我会把婆婆的话记牢,不敢或忘。”
“那就好,真熬不下去了,托人捎个信给我,你签的是十年契,不是终身契,还有跟苏老爷谈放人的空间。”
婆婆只是一个陌生外人呵,她都能给足她们几个孤女关怀,这是爹爹口中常说的“仁”与“爱”,尊重生命、看重别人,这道理连一个没念过书的婆婆都通达知晓,而家大业大的苏家……予蓝苦笑。
“婆婆,予蓝有事相求。”
“说吧!我做得到,一定不推托。”
“要是青儿、橙儿、墨儿有消息……”
“放心,如果她们捎信儿来,我一定马上找人通知你。”穿过几个回廊,她们站在一处大厅入口。
“予蓝先谢过。”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找张总管。”说完,婆婆走入门里。
厅里传出做法事的杂嚷声、女人从喉间发出的嘶吼声,他们正在替“二少爷”做法事吗?
若传说是真,报应是真,老天帮了她们姐妹第一遭,接下来,就轮到她出手。爹爹,您睁睁眼,仔细瞧清楚,女儿绝不让您沉冤不白!一个凄然的冷笑偷偷浮上唇角。
身着素衣的小女生红着眼睛从厅里冲出来,一不仔细,撞上在门边候着的予蓝,予蓝连连后退几步,最终还是往后跌落地面,小女生有她在前面挡着,反而没事。
“你是哪里来的贱婢,敢堵在这里挡我的路?”一边说着,脚用力踢过,在予蓝的腰侧留下一记青紫。
予蓝没回话,连忙起身退到旁边。
她就是传闻中骄傲蛮横的大小姐?人长得清灵秀丽,但是那股高高在上的骄气,实在让人受不了。爹爹怎能忍受这种人近一年?轻鄙的眼神和大小姐对上,她冲过来又是了个巴掌。
“谁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
大小姐的个头比予蓝大,她怒气冲冲地扯住予蓝的辫子,予蓝痛弯身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牙婆走出来,后面跟着张总管,三姨娘和二小姐。
“采欣,怎发这么大的火?今天是你哥哥的法事,你别生气啊!”三姨娘——宜夫人忙走过来劝解。
“这个死奴才挡了我的路,还欺负我!”她双手用力推过,又把予蓝推上墙壁。
宜娘看见予蓝脸上的红印,心下明白采欣又欺负人。
她陪着笑说:“采欣,别生气,她是你大哥哥的奴婢,初来乍到,还不认识你,等会儿我会教训教训她,教会她以后不能对你无礼。”
“什么大哥哥,我的亲哥哥死了,他已经躺在棺木里了,那个瞎子才不是我哥哥!”她朝宜娘扬拳,一点不尊重她是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