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的情分?”她猜问。
“嗯,十五年的情分……”他低声同意,浓眉却依旧攒得紧。“我想到的答案也是这个。”
十五年的情分,很深、很深、很深--他们总是这么说,也总是这么认定,但究竟情有多深、有多重?对各自有什么意义?还有……他们偎依得太自然、情动得太自然、契合得太自然、执守得太自然、珍爱得太自然,只因两人彼此参与、相互重叠的生命记忆实在太厚太多,无需求、无需问,便顺势走到今天这般境地了。是靠得太近,才会仅仅看到片段的对方,以及映在对方眼底的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流失了探睐各自完整面貌的机会。
是顺其自然、靠得太近的缘故吧……两人默默相对、怔怔无语,眼前凝视了十五年的面容似乎隐隐泛出不一样的华光,甚至连呼息的频率都不同以往--“后退一步,你才能看到完整的他……”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要问,问他很多、很多。
“后退一步,会看到什么样的凛霜?难道你不好奇?”他想,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要问,问她很多、很多。
※※※
车停在渭水畔,举目众星熠亮。
“好快,明天就要回长安了。”西门凛霜轻轻笑叹。
“近乡情怯?”
“有一点。”螓首侧靠着他的臂膀,她用手里的长技拨弄着火堆。“这次回家恐怕会掀起轩然大波。”
“你的病,瞒不下来的。”冷青冥将干粮递给她。
“我想也是。”她撕了一小块干粮,扔进嘴里慢嚼。“先前,要不是久久才发作一次,早就被你发现了。”
“是我太信任你。”
“不!是我太聪明!”粉舌轻吐,她促狭笑道。“我知道冷哥哥遇人做事向来顺其自然不强迫我,况且,冷哥哥很信任我、尊重我,只要理由别编派得太离谱,泰半会接受。”
“霜霜,你可真懂得如何算计我。”他在她鼻尖捏了下,而后沉嗓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因为……因为……”干粮一块一块往嘴里塞、一块一块往肚里吞,西门凛霜支吾了起来。
“我要听真实的理由,不要听违心的借口。”冷青冥表明坚定的立场。
“啧啧,好凶啊!”她撒了撇嘴,瞪他。
“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承担,不觉得寂寞么?”他伸手握住柔荑。“我们都太熟悉对方了,可近来你也察觉到了吧,熟悉不代表正确的了解。”
他知道,这些时日来,自己正试着改变和她的相处方式,隐约间,也感受到了她的改变。
西门凛霜深吸口气,缓缓说了:“因为,我知道冷哥哥最挂心的是我,我不希望这样。”她低了头、沉了声。“十五年,你待在西门家已经够久了。”
“所以,你瞒住我,用尽镑种方法要我离开?”
将最后一小块干粮丢进嘴里,她默认。
“傻丫头!”他用力揉揉她的头。“我刚到西门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不会对我有印象,那时候,我跟现在大不相同。”
“唔,我知道,一个在市集卖艺为生的少年郎。”以前他曾粗略跟她提过。
冷青冥颔首。“你爹刚带我进西门家的时候,我只想着要把你爹教的一招一式练熟了就好,对日后要做什么打算、有什么盼想,全设计较。”
“有一天……我还记得是在大雨刚停的时候,你爹把我找了去,说要交给我一份差事,就是做你的护卫。”俊容忽地滑开了笑。“当晚,我立刻收拾了包袱,就要走人。再怎么说,我从没想过要去当个千金小姐的丫鬟。”
她笑嗟。“什么丫鬟呐,你想得未免太夸张了吧?”
“那时,我真这么想。”他模模鼻子,赧然笑。“若是当你爹的护卫,我绝没意见,可是,当个三岁小娃的护卫……美其名是护卫,我猜,实际上的工作跟做丫鬟差不多吧。”
西门凛霜越听越有趣。“结果,你怎么又留下来了?”
“咳咳,不是我想留下来,而是还没走远,就被你爹找回来了。”他清清嗓,面有尴尬。“你爹大概算准了我会想走吧。”
“原来,咱们的缘分结得这么勉强喔。”她忍不住本咕哝哝。
他被她五官皱紧的表情逗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爹的用意。你爹不是要我照顾你,而是要你照顾我。”
“我、我照顾你?”指着自己,西门凛霜瞪大了眼。
“没错,你照顾我,一个三岁小娃照顾我。”瞧她似乎吓坏了,冷青冥无奈地点了点头,接着解释道:“那时候,世间所有事情我都放不进心里,除了每天得做的事情外,一概当作与我无关,是活人,心窝却是空荡荡的。你爹心底明白,所以才要我练武之余,跟在你身边。”
“刚开始,看嬷嬷们照顾你,我在旁边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用眼睛看,看你哭闹看你笑,看你对人最直接的反应,看你开始会来拉我的手,喊我一声冷哥哥。”
为什么冷青冥会说是个三岁小娃在照顾他,她明白了。
鼻腔摹地冒起酸来,西门凛霜赶忙凑了抹笑,拉起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软软地喊了声:“冷哥哥。”黠光闪过笑眸,问:“是像这样么?”
“疯丫头!”冷青冥在她额间敲了记爆栗。“过去和现在,差多了。过去,我当你是个可爱的娃儿,现在……”他踌躇了下,缓缓再道。“现在我当你是冷霜、是西门凛,是西门凛霜。不管你心头承担了多少、身体负荷了多少,那都是你,都在我的眼里。”
糟糕,温热直窜呐!只能抿紧唇,忍着、忍着、忍着。
“所以,霜霜,待在西门家十五年,我从不觉得久、不觉得遗憾。”这是他由衷的结论。
“但……你可以更好。”她揪紧了衣角。“我比谁都知道你,以你的武功、识见还有聪明,留在西门家做护卫,当真是屈就你了。我常在想……”
话临到唇边打住了,她怕要是一倾出,就再无保留了。
“你常在想……你常在想些什么?”他覆上她的手,温声鼓励道。“我想听,霜霜,我想听。”
侧垂眼帘,西门凛霜轻轻叹了。“我常在想,是不是我阻碍了你,因为你一直护着我、顾着我。明明是个成就大事业的人,却因为我而限制了脚步,可惜呀!”
“你又何尝不是?”
“不,不一样的。”她连连摇头,没勇气瞅他。“不管是西门家的当家,还是这身怪病,我都没法选择,但你不同,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就算是更好的选择,也不会是我想要的。”冷青冥淡淡地说,没有激昂,却着实深挚。“我知道,我最想要的选择就是像现在这样。”
听他这么说,她气急得反抓住他的手,不顾一切了。“你要为自己活啊,不是为我,不是为任何人!”
“为你活,不好吗?”和她的手十指交扣。“人在世间很孤独,不替自己找个理由,很难活下去。名利、权势、公理、天下人,这些都可以是个理由,只是,我的理由恰好是一个人、一个名字而已,这并没什么不好。”
冷青冥的话,令她当场震慑,久久不能成言。
他放不下她、心系着她,这些她都知道,甚至她心底一直很明白,他对她不单单是手足之情、护卫之义,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冷青冥竟是用这种方式看着她。
她终于了解他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了;那深度简直……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