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西元-四○年宋高宗绍兴一○年──归云庄天幕泼染上幽深的深紫,夜黑的影尚未褪尽而犹自依着。寒霜棱棱,在这冬残春近的晓来时分,凄清的况味儿显得过浓了些,随着流风的刺骨冷意慢慢缘上心头后,凝成轻愁点点,就不知仍遁匿在远山翦纸般轮后的日头融得了不?
她停住脚步,再一次回头,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大门。里头的人-应该还在炕上睡憩着吧?
“小姐……”问巧低低唤了一声,明白主子是重情之人,关于离别,只怕不仅无法洒月兑以对,反而会牵引出满怀萧索。
轻咬下唇,努力坚强起意志,她不再留恋地将目光收回、重新向前,对自己如此的表现微微扯动了嘴角,虽然从弯起的角度中析不出一丝笑意,但至少称得上是一种自我鼓励吧?
“走吧!”语气很轻很轻,思绪却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她-终究还是踏出与归云庄相反的步伐了,原以为那会是她一辈子停驻的地方。
“在归云庄的记忆,每当日后想起都会是甜的暖的。”她愿意执着地这么相信着──尽避对她来说,这样的相信是个奢侈,因为内心的自责并没有随着她的补救行动而稍减。
如果,意晴姊姊出了什么事儿,她怎么能心安呢问巧跟在主子身后,没有应声,决定让此刻的天地继续保有万籁俱寂的静默。
要去哪儿呢?她没问出口,不管要往天涯还是欲至海角,反正,主子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
雪,开始轻飘了,白色华光隐隐发着灿,布着如翎羽般舒卷的肤触。
天下之大,此身该往何处?
完颜慕南抬首定睛地瞧了瞧从天纷落的雪,将身披的斗篷摆紧,一时之间,心情,竟也跟着茫茫了起来满月皎皎,倒映在渔火粼粼的素女湖;人水交辉的清影,在夜风习习的撩动下皱起波纹,加上岸旁酒豪舞榭的笙歌轻弄,江南独有的柔艳此际正恣意泛流着,漾遍了每一方角落,唯独……云水阁的三楼。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月圆夜的云水阁三楼,就是操纵某人生死的阎王殿;而搁在桌上、用朱笔撰写的字条,更是无情地宣告接下来一个月中即将身首异处的黑色名单。
相较于四周歌声僚亮、舞影翩翩的繁华喧闹,空无一人而格外清冷谧静的云水阁三楼诡谲得令人发颤;除了桌椅,上头能够存在的仅有一壶酒、一张纸,和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没别人敢踏进一步,或者该说──没有任何爱惜生命的人敢下这个稳赔无羸的赌注。
直到午夜时分,一道黑色人影倏地飞跃而上,高长的身子伫立桌旁,不发一语拿起字条瞧了瞧,而后再自然不过地任其在面前焚烧起一片炙红,终成如尘灰烬。
随手拿起酒壶,倚柱面湖,仰头一饮,风放肆地呼啸掠过丝帘,惹动他的衣快飘飘,却吹不动他没有表情的表情。
云水阁的三楼,或许,静得不只是声响!
他终于皱了皱眉头,为着酒壶内液体的告馨:不过许没持续太久,很快又恢复原先无波无澜的情绪。
从小布袋取出一锭元宝放在桌上后,人如鬼如魅地从这方空间消失了,仿佛只是月圆夜下的一场幻梦,风依旧、月依旧、水依旧,连旁边的喧哗亦没有稍褪,而醒觉后一切便廖无痕迹了。
午夜的一轮皎月悄悄覆上一抹暖昧的深赭,非关渔火的回照,而是近似凝干血渍的色泽。
是的!
“回雪惊鸿”要取走的人命,没有人能留下!
第一章
“问巧!问巧!”
完颜慕南不断高声唤着,心里满是惶急;踮起脚尖、伸直了颈项,试图让自己顾盼张望的视野开阔些,偏偏逃难的人群密密麻麻如倾巢而出的蝼蚁,她自个儿被这股人潮流动牵拖着走,而问巧小小的纤细身子早就被这片乌压压所吞没,不知芳踪何在。
“问巧!问巧!”她仍是不肯放弃,使劲地直喊着她的名,嗓子因而有些暗哑了。
传自喉咙的灼热疼痛,是否就是心焦如焚的感觉?殷殷切切、忧忧凄凄,在慌乱拥挤的情形下,坠落面颊的一绺青丝被她忽略得彻底,连稍稍抓住梳整理的念头都无暇从她的脑中闪过。
找不着自己,问巧多半也是同她一般,着急得不得了吧?
离开归云庄好些时日了,两个小女子仿佛又回到以前在王府相依相顾的年岁:也许,在血统上有主仆之分,但现实生活里的她们,有的是比一般亲姊妹还深的手足之情,而这──才是最真实的,不是吗?
原本已经打算在淮南的楚州安定下来一起过生活的,却怎么也没料到会遇上淮水决堤泛滥,使她们不得不走上逃难之途,更没想到如今竟被人群冲散了依随。
难道,命运真的注定她们一生漂泊、觅不着凄身处?
半个月……半个月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完颜慕南心里的希望之火也逐渐黯淡,人群到后来散的散、分的分,想要找到问巧,更是形同海底捞针……但不管如何,她,不会放弃希望的!
“明剑山庄。”她抬头瞧了高悬门头的匾,心中默念道。
谤据沿途打探的消息,民间负责指抨、统领救灾工作的正是素以义勇慈善著称的明剑山庄,如果能够借助其力,要得知问巧下落的机率应该比较大吧;再者,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非得找个工作度日不可;眼前这偌大的庄园不知有没有一个工作机会──给她。
“对不起,我想请问这里是否需要人手?”
“你要找工作?”应门的仆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总觉得面前这位娇滴滴的姑娘,纵使身着布衣,也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什么原因他是说不上来啦,反正就是认为这姑娘不该是来服待旁人的。
“唉。”完颜慕南微微一笑,客气地点点头。
“哦,这个我不清楚,请姑娘人内稍候,我请总管与姑娘一谈。”小泵娘笑容可掬,仆役自是以礼相待。
“有劳了。”
※※※
便裘天壁匀匀釉上瓦蓝,散缀的纤纤云絮抽剥成丝!典型的秋日晴空。
野泼泼的风挑逗着枝头犹未红透的叶,试图进行一场温柔的诱骗;偶有几片早早思动、按擦不住的叶,决心选择自由离家出走,在风中随意勾勒出美丽的弧线和圆圈儿后,有的降落尘土,暂做休憩,等待风的再一次温柔诱骗,有的则幻化成苇停泊在塘,执意在澈净的水面上继续画着圈儿……这风和叶的顽皮游戏,她瞧在眼里却没放人心间,才会颇煞风景地轻叹出声:“唉,这问巧……”来到明剑山庄五个月了,殷殷期盼的消息却始终如石沉大海,这教完颜慕南如何开朗得起来?所幸这里的主子待她甚好。
主、子……她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端捧着的,不正是刚为小姐熬煎的药?她怎地在此发起呆来,真是罪过罪过!这下子哪还能再有耽搁,自是三步并做两步地急住主子房里去。
“小姐,药来了。”
“唉!”原本卧憩牙床的宫茜衣闻声轻轻一叹,两旁的侍女立刻扶小姐坐起。“又是药!真不知要到何午何月,我才能摆月兑这些汤汤水水的鬼抚斌儿!真的受不了……每四个时辰就要服这个熙熙浓浓的东西。”
“小姐就别怨了,服下这帖药后,‘何年何月’就变成‘来日不远’啦!”慕南含笑来到床前,对皱着眉头的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