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翔看看腊梅,又着看她,心知肚明地应了一声:“嗯。”
当晚家宴,自然热闹非凡,大儿子立功封赏,小儿子的痴呆症有所好转,纪夫人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宴散回房,纪天翔有些微醉,一路高声吟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斑处不胜寒。
起舞弄青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何事偏向别时国。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玖哥扶着他道:“大少爷,您醉了。”
“呵呵,”纪天翔笑着道:“我没醉,云儿,你说我醉了吗?我可曾唱错一句?”
方含云道:“错倒是没错,就是走路一直晃,快让玖哥服侍你睡了吧,他还要回家呢。”
纪天翔挥挥手道:“玖哥,你先回吧,今夜我兴致好,要跟云儿对弈一宿。”
方含云道:“算了,你刚回来要多休息,明天我再陪你下棋如何?”
“明天不行,就今晚,你看,今晚月色多美,今日是十五吧?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好好好,今晚陪你对奔,”方含云无奈,“玖哥,你先回吧,这里有小桃和腊梅呢。”
玖哥道:“大少爷,那我先回了。”
“回吧回吧,”纪天翔连连挥手,“别让你媳妇等急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
汴城的夏夜夜凉舒适,腊梅挑了灯笼,取了棋盘,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纪天翔手执黑子,却迟迟不落。
方含云道:“怎么不下?就说你醉了嘛,还非要下棋,得,还是睡了吧。”
纪天翔手中棋子落下,突然吟了一句:“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
方含云跟着落了一子,笑着道:“这又是哪里的诗句?我怎么没听过?”腊梅在旁边却是微微一颤。
纪天翔猛然抬眼看向方含云,醉意朦胧的眼神异常犀利,问道:“你没听过?”
方含云疑惑地道:“是没听过,怎么了?”
他直直地望着她,喃喃地念道:“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征君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巳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奈何期。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咦?谁改的诗句?改得倒妙,结发为知己,结发为知己。”她手中捏着棋子边把玩边思索着道:“天翔,我觉着这修改后的诗形容你我倒很贴切。”
纪天翔一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神色却越见凄苦,心中默默地道:果然。
方含云被他看得心慌,小心地问:“天翔,你怎么了?”
他别开视线,苦笑着道:“是很贴切。云儿,这局我输了。”
“才落了一子怎么就输了?天翔,你没事吧?”
他拈起那两颗棋子道:“未曾开局,我就输了。”顿了顿突然又遭:“云儿,梁敬之现在入住李将军府,已经将老母接到身边,明日我去将军府上拜访,顺便带他回来,申时你在梅花林中等吧。”
方含云惊得起身,唤道:“天翔。”
他背对着她仰望明月,叹口气道:“我们的三年之约提前结束,我放你走。”
“天翔,”方含云在背后搭住他的肩头,哽咽着道,“我……对不起你。”
他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轻声地道:“你不要哭,也不要愧疚,更不要不舍,不然,我会改变主意的。”
方含云讪讪地放开手,含着泪道:“好,我不哭。天翔,今生我辜负了你,但求来世……”
他猛然喝道:“别跟我约定来世。”
她一抖,讷讷地道:“对,这一世你受的折磨已经够多的了,希望下一世你我再不要纠缠。可是,我走了,你的心痛症怎么办?”
“心痛症?”他轻笑一声,“你问问腊梅就知道,我的心痛症已经好了,上次发病是骗你的。”
“什么?”方含云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腊梅。
腊梅低下头,不敢看她,也不忍看他。
方含云又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你,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提前放你走。梁敬之是个可造之才,把你交给他,我放心。我的意思我在军营时已经跟他表示过了,至于他如何决定,要看你们明天见面时的情形了。总之等你们见过面,咱们再仔细规划你离开的步骤。好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腊梅,扶你家小姐回房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方含云盯着他笔直的脊背,哽咽一声,甩头而去。腊梅上前一步,想了想,随转身随小姐而去。
身后的脚步声没了,纪天翔身子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左手紧紧按住胸口,满头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勉强支起身形,踉跄着走到石桌边坐下,大日大口地喘气。心痛症,心痛症,前世今生皆是痛,他放她走了,命定的姻缘断了,他欠的情债还完了吗?剩下的日子,该是一生孤苦遁入空门,还是被这心病症生生折磨至死?他无力地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完全陷入黑暗。
“姑爷,姑爷,你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一副温暖的背贴近他,将他吃力地背起来,半背半拖地往前走,他的头软软地垂在她的肩头,脸贴着她柔软的发丝,带着一丝梅花的香气。他知道,那是腊梅,他的意识还有点儿混沌,但他认得腊梅身上的味道。
“腊梅。”他用尽所有力气唤她,声音却还不如蚊子叫。
但腊梅听到了,“姑爷,您醒了,您别动,马上就到卧房了。”她哽咽的声音中带点儿惊喜。
“我……可以自己走。”
“不,您别动,到了,就到了。”她吃力地迈着双腿,终于将他背到床榻旁,小心地放下,让他躺好。来不及抹一把汗,就急忙打水绞湿布巾,轻轻地覆在他的额头上,柔声地问:“姑爷,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他费力地点头,虚弱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不知道,奴婢出来时就看到您倒在石桌上,身子都有些凉了。”她解开他的腰带,“姑爷,我帮您把外衫月兑下来,盖上被子,会暖和的快些。”
“嗯。”他无力地抬起手臂,让她退下袖子,右臂一条长长的痂横在手肘处,边缘有点儿月兑落,露出粉红色丑陋的疤痕,那是胡人的刀砍的。她怔怔地看着那刀伤,衣服捏在手中,绞成一团,眼泪滴在痂上,顺着手肘往下滑。
他感觉到手臂上的温热,嘶哑地道:“腊梅,你哭了?”
她慌忙抹干眼泪,帮他盖好被子,撇过头道:“没有,是奴蜱手上的水。”
他扯起一个无力的笑,“这回我也想突然坐起来吓你一跳,可惜我没力气。放心吧,我死不了,休息一下明天起来就没事了,你不要跟云儿说。”
“奴婢明白。”
“是啊,你总是什么都明白。说真的,云儿一走你肯定也要跟着她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她倏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心中喊着:腊梅不走,腊梅愿意永远陪着你。但口中却只有细细的抽噎。
“好了,别哭了,擦干眼泪回去吧,我睡一下明天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