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的同时她已经靠近车门了,越靠近就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眼熟呢?深灰色的桑塔纳,好像闭上眼睛睡觉之前才见过似的,对了,杨鹏的车就是这一款。她弯身看车牌,果然是首市的车,不会这么巧吧?就算被当做偷窥狂,她也要弄个清楚。无奈霜花很厚,又是茶色玻璃,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不管了,她握紧拳头,“咚咚咚”地敲车窗。
好半天车窗放下,迎面一股浓重的烟味,烟雾缭绕中探出杨鹏带着血丝的困倦的双眼,语气粗鲁地道:“谁啊?”见到她,他愣了一下,急忙揉了揉眼睛,挤出个笑容,“呃——学委啊,你怎么大早晨的在这儿?”
叶晶晶偏头,“我正想问你呢,你怎么大早晨的在这儿?还在车里睡觉?”
“呃——我,我,我……”他吞吞吐吐的。
“别告诉我昨天散了之后意犹未尽,找个妞在车内度春宵哦,现在晚上有零下三十几度。”
“我车里有空调。”他没头没尾地答了一句。
“嗤,”她笑了,“谁问你这个?我问你怎么把车停在这儿,你家住这一区?”
“不是,前面一区,离这儿不远。你呢?你家住这儿?我记得以前你家在城西的。”
“早就搬过来了,街对面右手第二栋就是。”她冷得跺脚呵手指,“干吗不回家,睡在车里?”
他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先上来,我把车窗摇上,很冷。”
“好好。”她坐进来,用力地搓手,“真冷,这里比首市低十几度,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待在车里?”
“呵!”他无奈地低笑,“学委就是学委,做事还是这么认真,就不能不追根究底?”
她抿嘴,一耸肩,“好啊,不问就不问。我继续我的晨跑,你继续睡你的觉,打扰了,杨帮主。”她开门就走。
“学委,”他横过手臂拉住车门把手,“别这样嘛,老同学了,宽容一点。”
她学他无奈地笑,“我怎么不宽容了?是老同学才多事问一句,你不喜欢说就算了,我识相走开,还你安静的空间,这还不行?”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呵,帮帮忙,别这么犀利,我这会儿都快愁出白头发了。”
“你看你,穿西装打领带,开轿车包酒店,你还愁什么?你若还愁,让我们这些老同学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唉?学委,”他张大眼睛,“你这话说得不厚道,你要这么看我,可枉费了咱们初中三年前后桌一场。”
“你不说我还忘了找你算账呢,做你的前桌真倒霉,上课听不到老师讲课,就听你打呼噜的声音了。中考没有考到全校第一名,都是你害的。”
“冤枉,我比孟姜女还冤枉,打呼噜是天生的,又不是我的错。你模着良心说,我除了跟老师捣蛋,对咱们班同学怎么样?班级哪次活动我不积极参加?谁欺负了咱们班上的人我不出头?我打架归打架,连累过班级哪个同学没有?”
“那倒没有,你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讲义气。”
“那是啊!我是谁啊?杨帮主啊!早知道你那么在乎那个第一名,中考之后我就帮你揍四班那个状元一顿。”
“啧啧,”她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嘿嘿,”他笑到露牙,摊开满是厚茧的手掌,叹息道:“已经有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干一场了。”
“算了吧你,三十岁的人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想着打架呢?”
“孩子……”他喃喃地重复,突然发起呆来。
“怎么了?”她碰他的肩,“不是你女儿出什么事了吧?”
他摇头,“不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学委,你是女人,你教我,一个十二年没有出现过的父亲,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女儿?”
她试探地道:“你是说——你女儿?”
“嗯。”他用力点头,长长地叹口气,沉声道:“我老实跟你说了吧。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黑帮大姐大,那都是我爱面子,在同学们面前乱掰的。”
“啊?那你女儿——”
“女儿是真的。初中毕业之后,我就成了街溜子,整天跟一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们在一起,其中有个小太妹,长得很漂亮,我们好几个哥们都跟她有一手。结果有一天,她突然跑来跟我说她怀孕了,孩子是我的。我傻了,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直觉就不想承认,于是她就跑到我家去闹,气得我爸拿菜刀要砍我。我吓坏了,不敢回家,就跟着一个哥们跑到外地去了。你别看我凶,我爸比我还凶,他是干包工头的,整天跟一些建筑工人在一起,一个耳光就能把我打个跟头。跑了半年多,我估计我爸该消气了,就回家看看,结果……”他顿了下,“结果我看到他瘫在床上,抱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摇来摇去地哄孩子睡觉。原来我跑了不久,我爸因为生气晚上睡不着,白天精神恍惚,让工地上掉下来的砖头砸伤了脊椎,瘫了。那个太妹有了孩子不敢回家,就一直住在我家,孩子生下不久她就跑了,我妈要每天照顾老的小的,我妹妹也不念书了,请爸爸的朋友介绍了个地方打工赚钱养家。”
叶晶晶屏息听着,直到此刻才轻喘一声,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是个混蛋。”
“对!我是个混蛋!”他捏紧拳头,“当我看到我爸一米八的个头瘦成八十几斤,看到我妈的头发短短的半年就全白了,看到我十五岁的妹妹拿着铁锨那么大的锅铲在工地上做饭,我才意识到我是个混蛋!”
他用力吸气吐气,“于是我又走了,我知道,如果不混出个模样,我就没脸回那个家。我干苦力工,砸石头,搬砖头,做泥瓦匠,学开铲车,跟技术员学看图纸学选料,赚了钱就寄给家里。后来,工头看我勤快会说话,就带着我雇人拉活,多少也跟着吃点儿回扣。再后来我自己攒了点儿钱,开始做建筑材料的生意,算我幸运吧,从转卖材料到转卖机器,再到拉工程组队,最后到售楼炒房地产,一直都是赚得多赔得少,生意越做越大,总算混出模样来了。年前我留了一层房子,想把家里人都接过去享福,可是,”
他抹了把脸,“可是到了家门口,我不敢进去。十二年了,一直都是我给妹妹寄钱写信,妹妹给我回信,寄爸妈和孩子的照片,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好几个春节,我都想着要回来,可是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今年,我终于鼓起勇气回来了,可是停在家门前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不是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是怕那个家不要我,怕爸妈不认我这个儿子,怕女儿不认我这个父亲。其实我二十九那天就回来了,可是三十晚上却只敢待在车里,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远处看我的家人出来放鞭炮,看楼上的灯亮过午夜十二点。昨天晚上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怕车总停在一个地方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就停在这儿了。学委,”
他转过头盯着她,眼神因期待而闪亮,“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他们的原谅?”
叶晶晶绷着脸,“要是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我就知道,”他懊恼地抓头发,“我就知道我根本不值得原谅,算了,我今天就开车回去,与其让他们见了生气,还不如不见的好。”
“嘿!嘿!”她用力戳一下他的头,“猪脑袋,这么懦弱的话是个男子汉该说的吗?我说是我死也不原谅你,又没说你父母和你女儿一定不原谅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