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晔识相地从老大最关心的事报告起;"股东们决定早上十点要见见你。"
"有没有什么风声?"
"据说,大老们对你刚闹得正红的绯闻没什么意见,只是很不高兴你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做法而已。"
"只是'不高兴'而已吗?"
"如果你能承认这只是你一时兴起逢场作戏,并会立刻收拾干净,同时承诺发奋图强把淡水的地限时解决的话,顶多被念一念就没事了。"
"要是我告诉他们我跟史佳就快结婚了呢?"丁鸿钧相当佩服自己,到这个时候还有这种黑色幽默的心情。
"除非你把地的事情解决了,否则……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丁家在鸿远的股份,是相对多数而非绝对多数;股东们若是联合起来一致反对他,他只有下台的份。"评估报告什么时候会到?"多想无用,跳下一则新闻吧。
"今天早上,委托的研究单位不一定什么时候送到。"
"再盯他们一次,最好在董事会以前让我看到东西。"
"好。"
***
丁鸿钧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紧压在随着脉搏起伏一下又一下抽痛着的太阳穴,徒劳无功地想减轻点什么。
生理上的疼痛,或是心理上处在谷底的沉重?
雨刷在下班时雨中的台北市区,是唯一能够勤奋工作的角色,其他塞在路上的人啊车的,或是认命或是抱怨,仍是只能望着以龟速般移动的交通,什么也不能做。
塞在路上的他,只觉得矛盾。
在这一整天打击打击再打击之后,丁鸿钧最大的渴望,莫过于见着史佳、见着她那有百分之百抚慰作用的脸蛋和身影,听她对他或是唠叨或是发嗔成是软语呢哝,好像再大的挫折都会烟消云散。
但是,在带不回好消息的情况之下,他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就像是一个带不回薪饷的男主人。
评估报告是今天的第一个坏消息,专家说若要保持红树林原貌又要盖出坚固不会倒的房子,能使用的土地范围比例小到与投资成本相距甚大。
放下报告,冷着一张脸进董事会,丁鸿钧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他们当然也礼尚往来地冷着脸判他死刑,总裁停权等候发落的命令近日内就会收到。
好笑的是,当他失去了对那块土地的处置权后不久,下午却传来了消息:有环保团体围着某中央行政机关在抗议,举发他们对自然保护区及水土保持区周边土地的建照未经审慎评估就任意核发,被点名的其中一块地,就是丁鸿钧因而被赶下台的、鸿远重点投资在捷运淡水线的那一块。
任谁都知道,什么计划惹上了环保团体,不会有别的下场,绝对只能吃不完兜着走。
转换成旁观者的立场,他倒是有了看好戏的心情,在潦倒的心境当中。
这一切,他要史佳来和他分担?
他舍得吗?
车阵依然停滞,丁鸿钧茫然地看着前方,拨出手中的大哥大。
"喂?"小男孩的声音,是小秉。
"喂,小秉,我是丁叔叔。"
"丁叔叔,你怎么还没来?阿嬷快要煮好饭了耶!"
"丁叔叔有点耽搁了,你叫妈妈来听电话。"
一阵窸窸窣窣后,电话那头换了人。
"哈罗!"一瞬间,他仿佛可以看到用阳光的表情在接电话的史佳。"今天过得还好吗?"还有阳光的语调。
他想,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记住和怀念这个声音,不管是隔着半个世界的初识、苦苦追求时的漠然、表白时的娇羞,还是现在,打心底对着这一头的他笑着的声音生动得让人心动,也让人心痛的她。
"不怎么好。"打起精神,丁鸿钧回她话。
"……结果出来了?"她不难猜到。
"要想获利性地开发同时保留原来的动植物环境……不太可能。"宣判一样的句子,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字,轻轻地、委婉地说完。
"嗯,我知道了。"史佳并没有大大的反应。
"所以,你还是保留着你的土地所有权,仔细考虑。"丁鸿钧揉揉酸疼眉心。"有个环保团体突然冒出来抗争,你可以多平静一段时间,我想,他们还没有余暇这么快找上你的。"
听到这话,她的不安油然而生;即使早在接起电话、听到他疲惫的语气时,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们?"史佳轻声质疑。
"我被炒鱿鱼了。"同样简单的句子,另一场宣判。
很久很久,史佳都没有答话。
"因为我不肯把地卖给你。"终于开口的时候,她平铺直叙的句子里夹带了一丝微弱的鼻音。
像是正压抑着就要决堤的泪水。
"不。"他一个人在车厢里,闭上眼睛,摇摇头。"因为我觉得不该让一个在道理上、情义上都站得住脚的人放弃她的坚持,但是这和赚钱的原则相违背。"
"我是商人,但也看得到名利地位以外的东西。"他说。
电话两端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快点过来,今天的晚餐很丰盛哦!"史佳强装出来的欢乐,在鼻音之下很容易被识破。
就算有这些不愉快的事,对她来说,最想的仍然只是快快乐乐地见到他、一起过一个有彼此陪伴的夜晚而且。
"史佳,我……我今天……不过去你家了。"
不管有多么想见她一面、多么想碰碰她亲亲她、和她谈谈天说说地、在一起哭也好笑也好……如果不硬下心说这句话,他永远没办法将自己带离她身边。
也没办法把他带给她的挣扎矛盾带离,还她原来的平静。
没有力量保护她、成全她的幸福的他,是该离席的时候了。
"也好……你需要休息的嘛!那……明天你过来,我弄猪脚面线给你去去霉气。"史佳单纯地以为他只是累了。
"史佳……"他并没有察觉自己握紧方向盘的手已经用力到惨白。"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了。"
泪泛出眼眶、灼灼地烧过脸颊,然后……
滴落到地板的声音,在他俩的心底回响。
除此之外,世界于他们来说,已是寂寥一片。
"你一定很后悔认识我吧?"妈妈和小秉对话的声音在一墙之隔,漆黑的浴室马桶上,史佳仰起挂着泪珠的脸,酸酸地笑着。"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头过……紧急救援了一年,你才回来过一点安定日子,最大的案子又遇上我,全部搞砸。"
她知道他这一生认定的责任和目标都在那个公司;而她,却是那个毁了他的人。
"一点都不,遇上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后面一整排车一起发出的强力喇叭声,才让丁鸿钧略略回神,踩下油门往前移动。"没有你,我这辈子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怒哀乐、什么是真正的爱。"
胸口的隐隐作痛,随着话筒中仅剩的呼吸声,在纠结的两颗心中传递、累积着。
"那……就这样吧。"一刀切下,他痛彻心扉。"土地的事你自己小心一点,他们会用什么方式,说不定的。"
"我知道。"史佳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你……记得去吃碗面线去霉气。"
"好,再见。"
"再见。"
***
从那一天起,雨没有停过。
上天是要帮他们把有形的、无形的泪水一次哭完吗?手上挂着酒杯,抬眼望向傍晚跟早晨没什么两样灰蒙蒙的天空,丁鸿钧带着微醺,不很感兴趣地想着。
他有一个礼拜没见史佳了,这事儿他倒绝对是记得清楚。
选择在电话里分手毕竟是对他俩比较不困难的做法,但同时也剥夺了他自己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