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佳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出海口的砂地、淡水河的沿岸,你确定这是足以承受你们打算卖钱的种种计划的地区吗?在没有我能接受的开发方式出现之前,我宁可它还是我随时可以带小秉来看鸟模螃蟹抓小青蛙的荒地。"
丁鸿钧无言以对,他的确是打算在这里打地基、铺水泥、盖大楼的人。
史佳兀目沉浸在望远镜中的世界,他则开始试着努力辨认出周遭的生物——那些跳过、横行过他脚边的小家伙,被他当成野草的从身上垂下一支支绿色的茎的植物……似乎突然都多了一些亲切感。***
下午下起了大雨,丁鸿钧关上了书房的窗,却还是没办法专心着公文。脚步越踱越烦躁,干脆阁上文件下楼去。弄了一杯咖啡到客厅,老爸安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看报,见他进来只是瞥过来一眼。丁鸿钧瞪着门外花园里天上泼下来的大水,食不知味地把咖啡灌进食道里。林子空了还是无心回去工作,他干脆在沙发上坐下来,开了大电视给屋里制造点声音,意图挡掉这扰人的雨声。
平时天雨或天晴于他来说并无妨。在台北,他是个几乎只在室内活动的文明动物。但今天是放着史佳在那片荒地上他一个人回来的,叫他不担心也难。
"你不吃饭吗?"在她拒绝和他一起离开时,他问。
"我还不饿。"史佳笑着,是和天气相反的晴朗;把包包里的大叠卫生纸抽出来给丁鸿钧。"你有事忙先走,我想要多待一会儿。一阵子没来了,我都快忘记老公长什么样子了。"
"这样好吗?你一个人……而且你要怎么回家?"
"放心啦!这里很安全的,我来过好几次了。"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别忘了捷运站就在附近,我这么个大人还不会自己回家啊?"
他只好放她一个人在那里和她死去的老公相处。史佳说看着那块地就好像看到那个男人所热爱的生命和世界正丰丰盛盛地继续着,就像他在她身边一样。
丁鸿钧怎么破坏人家夫妻难得独处的时刻?
用力清掉了身上大概有一吨重的泥巴,他压着心底的哀怨开车回阳明山。
然后就心神不定到现在。
打个电话好了——手才碰上话筒,他立刻想到下楼前刚刚挂掉的那通,小秉说他妈妈还没回家。
已经说好史佳回来就会马上给他电话,那么他这样干着急频频打去也没什么意义。
只是想确定她的安全吗?还是需要再听到她回到现实生活中的声音,来给他一点安心的凭借?
听到她并没有缩进那个死去的男人和她建构的家那个小小的、与他对立、把他排拒在外的世界,他才能放心地松一口气?
"电话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干嘛对它长吁短叹的?"老丁先生的声音在丁鸿钧头上响起。
他老爸看他这副歪样好像看得很快乐,嘴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爸,恕儿子冒昧无知,我做了什么类似彩衣娱亲的事吗?要不你在高兴什么?"他没好气地。
"儿子养这么大,难得看到他这么像正常人,乐一下也不行啊?"老丁先生坐回他的大师椅,还是笑。
"你养我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正常人?"
是被史佳感染还是被她教诲的多看电视发挥作用了?丁鸿钧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和自己的老爸斗起嘴来,和他以往在家说话简单扼要礼貌的习惯没什么相关性,却还是不想停下来。
"正常人?"老丁先生喷了一口气,嘲笑用的。"你知不知道当年你上小学之前,你妈多想带你去做检查?要不是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心理医师,看精神科又很丢脸的话,你大概早就被挂上什么什么自闭什么心理障碍官能症等时髦名词的牌子了。"
"我?"丁鸿钧不相信。"我记得我是个品学兼优、年年得奖的好小孩,从小到大都是。"
"就是这样才可怕!"了老先生咋舌。"三、四岁就自己会开始认字找书看、不和你弟弟去和稀泥、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把什么幼稚园的读本都念个熟烂。大一点之后,也没人打你骂你,你就开始把念好书、做好孩子、负责任、甚至以继承公司当成你人生的目标。那时候公司正要开始扩大发展,我整天忙得没空,也真是难为你妈了,看你这孩子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她比你紧张个十几倍却又什么也不能做。"
"我还以为阿开是比较麻烦的那一个。"
"他啊!你妈妈过世前说过,阿开最简单了,查查书本,上头都有写。后来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也是这样,该思春、该叛逆、该偶像崇拜、该怎样怎样,他一样也没漏掉。"老丁先生摇头晃脑地提着往事。"你啊!什么问题也没犯过,心里有什么事又老是神神秘秘地不说,才教人担心哪。"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养了个模范生小孩还嫌成这样的。"丁鸿钧觉得好笑。
"我跟你妈都自认是正常、不太优秀的人种,觉得人生快乐就好。有个小家伙成天在我们面前做超正面的示范,我们不怕才怪哩!"
"所以你刚才才这么高兴?"
"对啊!傍你这个环境让你一切顺顺利利,也舍不得你去吃苦什么的,我们老早想过只有某个人来碰一下你那颗正经僵硬过头的心、打乱你太一致、太有责任感的生活态度,你才可能会正常一点、试着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人生。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等到现在才来。"
"普通人?"
"有梦想,但是需要很多冲突妥协,有相持不下左右为难的时刻,一些艰难的选择、放弃某种很重要的东西……或者只是闹点情绪、意气用事。"老丁先生一说就是一大串。"这些很可贵的东西,我们都希望有人能让你有机会去经历呀!"
"是吗?"丁鸿钧沉吟着。"爸,你介不介意我遇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丁鸿钧觉得这是个时机,是该跟爸爸谈谈他的对象了。
"她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是我可能会介意的?"
不愧是师父级的老谋深算,话里的一丁点漏洞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她年纪不小了,跟我同岁,还大上几个月。"从最不成问题的问题说起。
"跟你同岁算'不小'吗?儿子,你对年龄的界眼看得比我这老子还古板哩!"这么一点事也拿出来讲,这小子后头肯定还有大条的没说。"还有呢?"老丁先生面不改色地往下问。
"她……结过婚……不过她先生已经过世了。"
"吓死我了。"老丁先生拍拍胸口,夸张地吐着大气。"拜托你讲话不要这样分段,不然老爸还以为你物极必反跑去当人家的第三者。"
"这么说……爸你是不反对喽?"
老丁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读不出表情的脸上正思索着什么。
"我老丁条件这么好的儿子,会喜欢上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想必她真的有什么独特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地方喽?"做父亲的将意思表达得相当含蓄。
情况似乎不太乐观,丁鸿钧还是决定把该讲的事情一次讲完。
"她是很特别……而且,她还有个很可爱的儿子。"
这一回,客厅里的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阿钧啊!别怪我古板,我刚刚很努力地假设过,今天如果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遇上你妈,碰巧她是结过婚有小孩的,我会不会还是喜欢她?"
老丁先生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儿子,把话接下去:"我想,我还是会。但是老爸现在是为人父母的人,我不得不势利地想到咱们这么些家业、一般人会打歪主意什么的,这些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谈恋爱这么简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