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要一口喝干了。这酒,可是我特地要人酿的,有茉莉花瓣儿的味,喝起来,像你。”
方才在轩辕弃眼底打转的……那许多教人思索不来缘由的痛苦,仿佛轻烟般,转瞬儿全散尽了,像不曾存在般。
这世上,见过轩辕弃醉酒的人,不知有多少?茉儿想,大抵是一个儿都没。
要不,肯定会四处大声嚷嚷--那个教人胆颤心凉的“王”,醉了酒便成了个闹脾性的孩子,威严尽失不打紧,说起话来还天马行空的,让听话的人模不清真假。
若说人一辈子总要彻头彻尾醉上一回,搬弄这么一次“酒后吐真言”,轩辕弃这回吐出的“真言”,也著实够彻底了。
但就是不知明儿清早酒醒后,他还认不认帐了?
算不清宫女进进出出送了几回酒,总之,桌上两壶温热的酒一饮尽,他便刻不容缓朝外头喊:
“送酒。”
坐陪的茉儿想拦也没能拦成,每回才伸手,就让轩辕弃一双认真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她发现轩辕弃那双老冰冷著的眼,像是会说话似的,光是望著她,就像是出了声在警告她--他是认真的,要不陪他喝得开心,他真会一刀砍了自个儿。
“茉儿,你可知我何时要人酿这酒的?”
他轻打了一声酒嗝,一口就喝去半壶酒。
茉儿没留意他从哪时候起不用杯,直接以口就壶,豪饮了起来。看他说话的模样,不难看出已醉了八成余。
茉儿一小杯、一小杯喝得虽慢,但酒烈,她已有些不胜酒力了。
多亏轩辕弃醉得忘了灌她酒,让茉儿能每每在他豪饮一大口酒后,慢慢拿下他手里的青玉壶,往杯里倒点,也偷偷往地上倒了些……
“什么时候?”她轻声问。
这之前,轩辕弃这类问题问了不知凡几,诸如:
“你知不知园子里栽了几株茉莉?”
“你知不知那件破布凑成的烂被子收在哪儿了?”
“你知不知每回喝这酒时,我都想些什么?”
“你那件缝得丑不像话的烂被子,有茉莉的味道……我老睡不安稳,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喝了酒,忽然想,如果酒喝起来也像茉莉,不晓得且比什么滋味?会不会像拥著那件有茉莉味儿的被子那样,喝几口就能好睡?实在好奇,我就要人酿了一坛尝尝,没料到,竟然好喝。”
“外头的人都传,我被你这个圣女诅咒了。你说,是不是对我下了咒?”他盯著桌子,没抬头,似乎是没想要得到什么答案,自顾自地又说:
“我觉得,我不是被你下了咒,是让茉莉花的香气下了咒,可这花香别人沾著,又不成,非得是你染著那花香,我闻著才能觉得舒服。茉儿,你能不能向我解释,我对你究竟是哪种感觉?
我从没能安心在谁面前烂醉过,可今晚,我是决意在你面前,喝个烂醉了。我也从没能在谁身边,稳稳当当睡上一觉,可说来奇怪,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我抱著你,竟安安稳稳地睡过几回饱足。唉,真是怪事一桩……”
他先叹气、继而傻笑,一口气又喝干半壶酒。
“还有一桩怪事,茉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壶里的酒,怎会跑到地上撒野呢?唉,我没法儿想通透啊……茉儿,我瞧著你像是在晃呢!你醉了吗?
我好似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今儿夜里,我可以抱著你睡吧?我老睡不安稳、老闻不到茉莉味儿……”说罢,他竟伏在案桌上了。
茉儿拿开他仍握在大掌里的壶,低声唤了唤:
“我扶你床上睡,这样睡会著凉。”
“好,你扶我,要扶好,别让我跌疼了……”他顺从地抬起手臂,一挥便结结实实往茉儿纤薄的肩靠去,大半重量都挪给了她。
茉儿吃力地将他架上床炕,替他卸下一双靴子,拉上被子覆在他身上,想去收拾厅桌上的混乱,却忽然让轩辕弃使力拉紧了。
“茉儿,我要是死了,这世上没人会替我哭……不会有人像你这样……我要是死了,有你愿意为我哭瞎一双美丽的眼睛,我这辈子,大概只能碰上你这么一个肯打心底儿为我哭的傻子了……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有种活得像个人的感觉,能安心醉个痛快、安心打算睡个饱足、安心有人肯为我……哭,这感觉真怪……怪透了的感觉。
你怎么……老在我面前晃呢?晃得我头昏,我把你抱紧了,你就不晃了……”他使力一拉,茉儿刹那跌上他厚实的胸膛。
“你这么没分量,仿佛我使个力,你就会碎了……你碎了,我怎么办?你碎了,就没人肯为我哭了……”
他喃喃低语,一双臂膀箍紧了她,喃喃地,才过了一瞬,她听见轩辕弃沉沉的呼息声,他睡了。
茉儿从不晓得,轩辕弃可以是个如此多言的人,许是他醉了吧。她只能如是想。
只不过这个夜里,那些由他像是醉了八成模样吐出的问题,随之而来的答案,让茉儿感觉像踩上了云端般,有些不真实的虚幻……
她无法相信,这个醉了、多话的轩辕弃,是真实的。
可他却又如此真实地,在她眼前大口大口喝酒--这个轩辕弃,让茉儿不由得揪紧了心,那是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肯定,白日里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才使得向来坚固得仿佛万箭难摧的轩辕弃,在她面前泄露出裂缝,让她今夜得以窥见一个有情绪的轩辕弃。
这一夜,轩辕弃在她面前,难得地笑了几回。
虽然大多是些短促的笑,但总归是货真价实的笑了,不是那些他惯露出的冷笑、狂笑,而是真实打心坎底儿露出的笑。
她看著,便著迷了,此刻竟也忘了他究竟为何而笑。
念著、念著,茉儿忘广想收拾厅前的混乱。
她安安稳稳伏在轩辕弃的臂膀里,听著他沉沉的呼吐,随著醉意来袭,她也跟著沉沉睡去了。
这夜,两人果真都喝醉了。
长宁宫里,三人围圆桌而坐。
“他似乎看中那个林茉儿,今晚在寝殿喝醉了。”发色半白的男人,沉吟,捻长胡子,像在盘算什么。
“醉了?!”长宁宫的主人低呼,语气像是反问、又像惊叹,仍然美丽的眸子转了转,也是盘算神情。“这可稀奇了,他居然敢喝醉?他一向不信任何人、从不喝醉,就怕给人机会……你确定他喝醉了?”
“嗯。送酒进去的宫女说得肯定,还说他醉得偶尔发笑,缠著要林茉儿抱。”
一旁从头至尾没开口的男人,这会儿脸色闪过微许不自然,似乎有几分愠怒。
“发笑?他笑是什么了不得的鲜事吗?今午他上我这儿撒野,不也笑得特是张狂?”女人不以为然,哼声由鼻息呛出。
“不是那种笑,宫女说他笑得极舒心自然,你见过他那样笑过吗?别说你,我敢肯定,这宫里上上下下,没人见过他那样笑!”
“姑姑,我们到底在等什么?为什么不现在下手?”一直没开口的人,对“笑”这话题,十分不耐烦,终于开口。
“耐心点,要下手也得等我们人都齐了、部署也齐了。否则光是杀他一条贱命,够吗?你要是想坐上前朝那把龙椅,就给我捺住性子。光是杀了他,却服不了整个京都的禁卫军,你一样坐不上前朝大椅。现下,朝廷上上下下,我们的人固然占去大半,但效忠轩辕弃的,也是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