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起的头,有个陌生的声音不满地响起。
“你自己也是记者,难道你不想知道事实真相吗?你手上拿的和我们一样是麦克风。”这声音隐含着外人一听就明了的嘲讽。
她仍是没反应、仍是动也不动,只是冷冷的看着周遭人事物的流动、变换。
那个男人出人意表的甩开了手上的麦克风,一把扯断了颈间佩挂的识别证,以更森冷的声音说:
“我现在不是记者了,你还有问题吗?”
所有声息寂静了片刻,非常短暂的片刻过后,所有人声、机器声再度一哄而起。就在她以为会被这吵杂的声音磨损掉最后一滴活下去的气力之际,一位身着白袍的医生与三位护士好心的把所有人请出了病房,当然也包括那个高大的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究竟怎么过的,她没什么知觉,就像个机器人般任人摆弄。
不知何故,那群烦人的记者自从被请出病房后就未再出现过,而她也在记者被请出去的几个小时后,被换进了单人病房。
所有的事她全恍若未闻,任何人都唤不起她的注意。唯一稍令她留心的,是那个高大的身影,他每天几乎都在固定的时间到她的病房探视她。
每回他都是放上一束百合,然后静静地坐在她的床缘看着她。每回他坐的时间约莫二十分钟,走之前他总不厌其烦的重复那句话。
“有任何需要跟护士说一声,我明天会再来看你。”
如此平静无波的日子整整过了一个月,她也整整一个月没使用过自己的声带。
这天下午,他照往常的时间准时出现在病房。整整一个月沉寂无声的她,终于决定正眼看他。
“如果你想要的是独家消息,我可以答应只让你一个人采访。”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只是她早熟的口吻,任谁也无法将她与十三岁的年龄衔接在一块儿。
他们四目相接,她看不出他的意图,只见他微微一笑后,缓缓地以淡然语气说:
“我以为你决定一辈子都不说话了。如果你还记得我是记者,你应该也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我已经不是记者了。”
她怔怔的望着他,分析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为什么?”她问。
“什么为什么?”他仍是微笑。
“如果你不要独家,何必每天来看我?何必为我挡那些记者?”她满脸疑惑。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答案。”他的态度坦然,看不出半点虚假,至少在她眼里是如此。
只是他的回答,令她更为不解。
“不要想这些了,你愿意开口说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接着你要想的是,你还打算在医院赖多久?半个月之前医生就想把你赶出院了。”
他的眼神很温暖,让她联想到三月初春的暖阳,没有令人不适的燥热,只有恰到好处的温暖。
“为什么又不赶了?”
“我帮你求的情。”
“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似乎很多,这是我回答你的最后一个为什么,接下来你就得认真想想我的问题了。理由是,我不认为你准备好面对一切了。”
※※※
棒天,他依然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她的病房。只是今天他带来的花不再是百合,而是一束纯白色的玫瑰。她看见他眼中的讶异,因为今天的她也不同了,不再死气沉沉的躺在床上对一切视若无睹。
今天的她,把病房打理得十分干净,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病人穿着的病服,相反的是一套浅蓝色的连身洋装。
他对她扬了扬眉,透露了心头的疑惑。她则在他尚未开口前,抢先一步说:
“我准备好了。”
他小心衡量她的话,从第一天看见她落泪后,她就不曾再掉过一滴眼泪,对于出事那天的情况她也绝口不提,甚至没开口问过身旁的人,她的父母有没有找到。她似乎把所有的悲伤小心翼翼的包藏在某个角落,只有偶尔才会不经意地自她眼眸泄露。
事实上,在出事的第二天中午,她父母的尸体就让搜救人员找到了。只是他自始至终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告诉她,他一直在等她开口,然而这段时间她却连开口讲话都不肯。
“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情况吗?”既然她不问,那就由他起头吧!她该清楚只要走出了医院,他就再也保护不了她了。
他整整保护了她一个月,并将她移至单人病房,除了家人外,禁止任何人的探视。一个月以来,除了他之外,她没半个“家人”来看过她。他猜想,也许是因为怕麻烦吧,此刻的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孤儿了。
他深思的眼正好迎上她清澈明亮的双瞳。
“他们死了,我知道。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她的语气十分冷淡,完全不像她这般年纪该有的冷然。
霎时,他竟无言以对,不知该纠正她的冷漠,或者接续还没对她剖析完的现实状况?
“死去的人,会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她挺直了瘦小的身躯,仿佛要用尽全身的骄傲,而她睁得偌大的双眼,让他看见了薄薄的水气与一览无遗的骄傲。
如果要有这份骄傲才能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他又何须苛责什么呢?他带着些许心疼的想。
从他第一次见她安静掉泪的那一刻起,他对她就有着难言的心疼。他没特别深究,只是顺着感觉默默为她做事。
“不要忘了你这句话,往后的日子你会很需要它。”他用刻意的理性与冷漠态度加重了语气。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孤儿了。”
“你有什么好建议?”他似乎是眼前她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她再少不更事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不会有谁愿意接手她这个“烂摊子”。
她那些叔伯阿姨们个个恨不得能躲得远远的,假装她不存在。而她更不会有半点想赖上谁的念头。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她与自己相依为命。这是她一个月来得到的结论。
“你有什么想法?”他不明白什么原因,但他竟能很自然的把她当作成年人般与她交谈,而不觉得有任何突兀之处。
“在我出院前,我是个没人想接手的烫手山芋,如果我成年了,事情会好办些。你有什么好建议?”
很好,她十分实际。
“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他不觉月兑口而问。
“很多情况会让人在一夕之间长大,我的情况就是其中之一。”
他摇摇头,为她老气横秋的语气感到无奈。如果没发生这些事,她应该不会这样子吧。
“你的选择并不多。等你出院后,你所有的亲戚会抢着领养你。因为──”他话还没说完,旋即被打断。
“为了我父母遗留给我的钜额保险金,对吧?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刚刚强调是“在我出院前”。等到我出院后,钜额保险金的消息一曝光,会有一堆亲戚争着领养我。现在你可以说说看你的建议吗?”
他不得不直视眼前这个有十三岁外表,却配上二、三十岁成熟心智的女孩,他必须看清楚,否则很可能下一个住院的人会是他,病因是精神错乱。
须臾的沉默之后,他讲出想了一个月的结论,尽避那是个十分唐突的结论。
“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选择你众多贪心的亲戚之一作为监护人,另一种是选择我作为你的监护人。”
“就选择你。”她没半丝犹豫,以果断的语气下了决定。
她的果断反而引出他的迟疑──
“你宁愿选择陌生人,也不愿选择你的亲戚吗?要不要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