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半夜三点,电话响起。
刺耳的铃声,划破夜空,男人反射性的伸手,在第一时间抓起床头电话话筒。
身旁的女人,跟着醒了过来,但她直到他结束那通电话,才追问原由。那不是个好消息,他迟疑了一下,方开口告诉她。
几分钟后,女人和他一起到了现场。
不是他心甘情愿,他确实提议过,和友人一起前往就好,但这女人有坚强的意志,向来不容他轻言拒绝,再者他想,这一回他确实是需要她的帮忙。
所以,他很快就退让,简单通知了隔壁好友照料家里,就带她一起出门,来到这里。
这是一个老旧破败的社区,油漆斑驳、屋瓦残缺,低矮相连的屋舍,像靠在一起的旧积木,恍若轻轻一推,就将如骨牌一样倒塌。
平常这地方白天就少有人烟,一到深夜,就只剩街灯微亮,但此刻这个安静老旧的社区,在半夜三点多,却有着少见的喧嚣。
警车亮着红蓝的灯光,停在狭窄的巷弄口,只比他快了一点而已,几名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围在出事的那小小门户外探头探脑。
但如同以往,当他走上前时,人们畏惧的退开,自动的让路给他,让他轻易的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走进了员警才刚刚拉起的封锁线,幸好早在出门前,女人就已经明理的同意,会在门外等他。
守在屋外的员警,低声告知他情况,几年前,他绝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会和执法人员把酒言欢,还成为善良老百姓,但他想人生就是这样,在他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时,他已经在这里买了房子,娶了老婆,交了朋友,落地生根。
越来越多的人事物,将他紧紧绑在这个地方。
年轻时,他也许会因此感到惊慌与不安,可如今……
回头看了他的女人一眼,她包着匆忙带出门的披肩,在黑夜寒风中,一脸担忧的低声和另一名员警沟通,一边用手机联络熟识的律师朋友。
恍若察觉他的视线,她抬起头,看向他。
那一秒,就那一个温柔但坚定的眼神,他清楚晓得,这个女人不会退却,当他需要时,她永远会守在他身后,给予他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因为她,他和人有了连结,或许麻烦因此变多了,但他甘之如饴。
朝女人轻轻点了点头,他没多说什么,转身进屋。
这处屋舍是如此矮小,高大的他要弯腰才能进门,就算进了屋里,也无法完全直起身子,虽然他尽力低着头,但脑袋依然擦到了天花板,让些许的灰尘,落了下来。
事发现场是在客厅,所以他一进门就看清了状况。
灯光昏暗,冲天的酒气与熟悉的腥味弥漫一室。
屋内有员警两名,相熟的警员持枪站在门边,虽然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见他进来,松了半口气,和他点了下头。
一名中年男子仰天倒在地上,一位妇人倒在木板床上,男人的耳朵被咬掉了,喉咙及胸膛上都有着可怕的伤口,身前的衣服染满了血,女人身上也不遑多让。
男人几乎是躺在血泊中的,明显已经死了,但女人还不一定。
然后,他看见了那头蹲在床前的野兽。
赤眼、利牙、凶猛,不顾一切。
有那么一秒,他以为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那是名少年。
一名穿着染血制服的国中生,他的眉上有着锐利的伤痕,汩汩流着艳红的血,滑过他的眼,以及伤痕累累的脸庞。那双曾经明亮的黑眼,此刻因为被殴打而红肿,眼白处带着鲜红的血丝,黑瞳因为血泪交织,显得混浊不清。
他鼻子被打歪,鼻血直流,破裂的唇边也有艳红的血迹,赤脚旁的地上有着一个像耳朵的肉块,手上还握着一把生了锈,但鲜血淋漓的开山刀。
少年很瘦,但骨架粗大,假以时日,多吃一点,少年必会成长为高大的男人,但此刻他只是一个手脚已经长大,身高已经抽长,可是还没有发育完成的孩子,他还太瘦,不够强壮,所以才拿了刀。
那孩子一再眨着眼,试图擦去眉上流下的血水,但无法完全遏止。
虽然如此,少年仍看见他了,他很清楚,自己高大强壮的身体,向来无法让人忽视。
那一秒,少年浑身都散发出紧张的气息,他握紧了手中的开山刀,让染血破皮的指节更加鲜明。
开山刀上的血还未乾,犹在缓缓滴落。
身旁的员警神经更加紧绷,不敢让视线离开持刀的少年,枪口更是对准了那孩子,就连通知他前来的老队长,也几乎沉不住气。
他不怪他们如此对待一个孩子,这里平常不会有这种血腥的案件发生,至少不会在台面上。
眼前的状况,摆明了就是这孩子杀了人,或许还喝了太多的酒,谁也不能保证,这小子会不会继续逞凶斗狠,干下其他傻事。
男人走上前,庞大的身影造成的高大压迫感,让少年不自觉缩了一下,但仍死瞪着他,愤怒低咆。
“别过来──”
他没有停下,少年赤红的眼,浮现恐惧与凶狠的戾气,就像感觉到威胁的野兽,下一秒,那孩子冲上前,举刀朝他戳刺。
他很清楚,在这狭小的屋子里,自己庞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身后员警的视线与弹道。
男人迅速抓住了那还不够强壮的手腕,强势的拉开了那把刀,猛然将那孩子拥入怀中,或者该说,硬生生的箝制在怀里。
这小子咬掉了地上那家伙的耳朵,或许还会用那口利牙,攻击他的喉咙或胸膛,他考虑过别的方法,但在那最后一秒,他看见那孩子的眼,带着血与泪,愤怒与恐惧,自卑与戾气,几近绝望的黑眼。
可是,在那最深最黑的眼神中,依然有着脆弱的不安,依然带着无声的呐喊。
他认得那种眼神,所以他放弃了用武力让他缴械,决定赌上一把,拉开那把生锈的刀,将这凶猛但无助的野兽紧紧拥入怀中。
几乎在那一秒,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阿浪。”他开口叫唤他。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野兽浑身一僵,细微的战栗和粗喘的气息,一并传来。
“没事了。”男人不再紧箝着那孩子持刀的手腕,只是缓缓开口,告知与宣布,低沉的声音,回荡一室。
那孩子颤抖着,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没有再挣扎。
有一种不明的声音,在那张残破的嘴中打滚,那几乎像是啜泣,但只一瞬,那孩子硬生生的将它吞了回去。
那瞬间,他领悟了许多事。
丙然,这小子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理智还在,他显然认得他的声音,没有喝醉,也没有发狂,这孩子只是太过害怕,加上被打得视线模糊,看不清楚前方的景物;男人有过相同的经验,遭到重击会让视线暂时失去功能,他晓得对此刻这个孩子来说,眼前的人们都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他身上的酒气,是沾染上去的,他呼出的气息,没有丁点酒臭。
他拿着刀,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防守,为了守护身后的母亲。
前阵子,男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他曾经试图插手,所以才会请分局的老队长多加关照这个儿子的同学,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男人看着身前那被殴打得几近认不出原本样貌的孩子,完全不再试图箝抓他,这个孩子,没有危险性。
轻拥着这男孩,他用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硬得像钢板的背脊。
“我们把你母亲送医吧。”他说。
听到这句,少年浑身再一震,蓄在眼眶中的泪,蓦然涌出,手一松,让生锈的开山刀,铿锵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