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姜,不……你让我说完……现在不说,以后呵……以后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了。你……就让我完成这心愿……好不?”
被老妇拉住,是以荷姜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只是凝住老妇的病容,她的心恐怕是揪着了。
“婆,荷姜听,但您说完一定就得上车。”眼眶红了,她真不知她老人家心事居然有这么多,且还藏了那么久。
“这辈子,你的婆都心安地过着,因为这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人的一生中元时无刻不作着选择,而会作下决定……一定是有原因、有理由,就像你选择渔郎一样。”
闻言,荷姜不禁心头酸然,她硬咽一声。
“傻孙儿,这有什么好心酸的……想你的婆年轻时也爱过人……晓得这滋味。但是有时,爱你爱着的人的梦想,不也是一种爱的方法吗?”箝制一个人的身是残酷,那箝制一个人的心又何尝不是?
活在水里的鱼离水之后,只靠着回想悠游的滋味就能存活了吗?答案是否定,所以,她选择让鱼归了水。若要她再选一次,她仍是会作下同样的决定。
“荷姜。”
“婆。”
“如果渔郎对你有点心,那么任何事物都不可能阻止他来见你,就像……”忽地停顿住,因为一抹伟岸身影已然占据她脑海,那数十年来……从不曾自她记忆中抹去的身影。“就像婆认识的一个朋友一样。”
“朋友?”
“一位真心对我的朋友。”唇角轻扬,那神情就像沐浴在春风里般自若。“你晓不晓得婆比常人长寿的秘密?”荷姜听了摇摇头,而老妇也同时自怀中拿出一只小囊包。“这……就是秘密,帮我……打开它。”
拿过囊包,将上头的细绳松去,倒出里头的东西,她好奇问:“婆,这些是?”那细细碎碎的东西,看起来像药材,但却又辨不清是何种药材,因为全掺在一起了。
“是驱百病、活筋骨、延年益寿的珍贵药材……有此来自北方雪山,有此来自遥远的异邦,有些来自大漠,而有些来自……海的另一端。”
“是那位朋友带来给您的?”天,这么听来为了这些药材,那人不就得踏遍大江南北,甚至到天涯海角吗?“婆的朋友对婆的心,可不止一点。”不觉,她让这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上的感情所感动。倏时,她心头暖和,且直上眼眶。
“我……每吃一帖,就会留一点,现在这个……是大杂汇。只是这些妙药,虽然治好了我的个疾,但是人老了……那些毛病还是回头找上了我。人呀,终究是避不开……老天爷给的路子的。”今天她仍旧是个耳不聪、目不明,手脚不灵活的老人家阿。
嘴上笑,但心间却微涩,因为想起往事。她还记得,当时她嫁入荷姜家,他……是如何将这些东西交给她的。
不管天晴天雨,他都是默默地守在宅子外头的墙边树下,等她出门,再让人偷偷将东西塞给她。然而塞给她的东西中,除了药材服用的方法,再无其它,诸如一字半句。
罢开始,她拒绝,因为嫁作他人妇,她没理由再收受他辛苦得来的,甚至血汗换来的东西。直至一次她见着一张夹在药材里的纸签,上头写着……“朋友”。
“那么婆那位朋友呢?”或许她是多此一问,因为能像婆这么长寿的,有几人?
“他在我二十二……怀了第一胎的那年,没了音讯。”
“半点消息都没有?”
摇头。“我想他该找到自己的梦想了,也许在它多娶妻生子,也许在远处发迹发达,无论如何……我都祝福他。他是个好人,该有好报。”
“应该是。”
荷姜亦存着感激地点头。
“肯定是。”拳头紧握,且因激动而微颤。这想法在她心底已存在好久,自他无了音讯开始,她就这么坚定地认为。真是这样吧,重涛大哥?“呜……”忽地一阵剧痛,如针刺般侵袭了老人的心,她呜咽一声,便往地上倒了去。
“婆!”心慌地扶起人,让她枕在自己胸前。
“是时候到了……荷姜,婆要再过寿旦……会连彭祖都不高兴的。”剧痛像潮浪般来了又去,现在她的身躯已进入放松状态。
“回家吧,婆回家,我让爹替您找……”强性的荷姜忍不住落了泪,虽她早有感觉,但却无法立即接受。“呜……荷姜还要婆陪我等渔郎的,您不可以……”
“傻孙儿,你……都多大了,要我陪?”她虚弱笑。“这辈子……我有你们这些宝贝儿孙,足够了……足够了呵……”心跳缓缓停去。
“婆——”
带着笑意,合上眼皮,老妇辞了世。
※※※
锵!一道碎陶声响起,那一直默默守在一边的江重涛傻了。
“缎儿……”他嘴里喃着,实则却想大叫,若非脸上僵滞的话。
“她走了。”
也跟着看完一切的谈初音在他身后道。
“走……走了?”好久,事实入脑,他不禁红了眼眶。原来,当年真是因为家里的缘故,所以她才嫁到表哥家;原来嫁过去之后,她过得并不好。
“她是带着幸福走的。”
幸福?她真是带着幸福走的吗?抬眼望向那被抱上马车的人,她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真如她所言,她今生……真足够了?
“你守了她数十年,至死仍不间断,仍在为她寻找药材,受着灭顶之苦。”
谈初音亦不得不被这分执着所感动。
“为了她,这不算什么。”
“她若知道,会感激你,但也会责怪自己。于今这样全然不知地离去,她才是幸福。”
闻言,江重涛虽怆然,但也才有了领悟。
依缎儿的个性,要真知道他是为了寻幽冥花而死,甚至为了幽冥花反复承受无数次的灭顶之苦,或许她就不可能如此安详地离去。
“逝者已矣,来者犹可追,你为她做的已太多,而现在的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路。”
“我的路?”
“魂归轮回道。”
“轮回道?”这话,好似有人也对他说过。紧紧瞅着那奔离的马车,又盯着地面那落在陶罐碎片上的幽冥花,那幽冥花渐渐因失去水泽而呈现枯干状,须臾,更化作透明粉未随风飘向江面,消失无踪迹。
逝者已矣,就像那幽冥花,来者犹可追,是说再世为人或兽吗?
“如果你选择人轮回道,我可以帮点小忙,但如果……”
“不。”
不由地,这答案溢出他的唇,使得谈初音两眼一亮。“为何不?你是挂记你船上的兄弟吗?”见他不语,又补述:“如果是,那就别担心,因为我走之前会找寺里师父开法会。”
是这个吗?他自己亡于摘采幽冥花的过程,那些兄弟亡于将他尸身送回浔阳的颠簸水路上,情意确实难偿。可,虽这真是他担心的一部分,却也非最终。到底他仍恋世的原因是什么?
良久,谈初音转转两眼,又问:“莫非想当游魂?”
“不是。”
“啐,你跟个鬼多舌个什么劲儿,他要想让我送他一程,我这一刀肯定一路送他到阿鼻。”冷不防,两人身后又传来仲孙焚雁的冷嗤,他两臂抱在胸前,眼神是不尽人情地。
“善鬼不属阿鼻,恶人才属阿鼻。”
“谈初音!”她居然这么开他玩笑?亏他还一路护着她,亏他还从小就喜欢……
喜欢?暗嗤了自己一声,他气的。
“你该是有事未完成。”唇线扬,她是早料定有这一着。“喏。”取下腰间物,递到他眼前。
睹物,立即思人,那是苏映潮随身的竹篓,临行前她忘记带走的。江重涛两眼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