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老乞丐死了可能也没人会来收尸,任由他在这栋宅子里腐败,可能也太残酷了,不如我们先出去,再叫人来处理。”
孝春知道主子心肠软,一定不会让老乞丐就这么陈尸于此。
“好。”果如所料。
“那么二少爷,我们……就先出去吧!”再在这儿多待上一刻,他可能随时会被那臭味熏昏。
于是孝春转头往门外走,可到了门外,却发现他的主子居然没跟在后头。
“二少爷?”
不得已,他又返回臭气熏天的屋内。静默间,只闻封呛蟀喃言……“老乞丐的问题解决了,小兄弟的问题却还存在。”
死者不能复生,也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痛苦,现在他担心的只有那还活着的人。
“二少爷,您该不会……”
孝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封呛蟀牵起了乞儿的手。
他对他轻声道:“走吧!”
乞儿的年纪应该不出十二、三岁,现在若没人帮他一把,日后他也只可能和老乞丐一样在街头颠沛流离,然后了此残生。
为数众多的街头弃子他帮不了,最起码,他现在能帮上眼前这一个!
怎知看起来明明轻如飘羽的乞儿,脚底下却生了根似的,任封呛蟀怎么拉也拉不动。
他的视线从头到尾均未曾从老乞丐的尸体上移开过。
知道乞儿留恋什么,封呛蟀在他耳畔叹道:“我晓得你舍不得他,但老爹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希望你再继续苦下去。他的后事我会吩咐人好好办了,你不必担心,就安心跟我走吧!”
他令人舒服的嗓音缓缓流泄在空气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飘进乞儿的耳朵。他抬头望住封呛蟀,穿著破草鞋的脚也跟着移动了。
“很好,我们回家。”他牵着乞儿的手,嘴上尽是满意的笑。
可一旁惊愕的孝春却忍不住发难:“二少爷,您……您真要带他回店里去啊?”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因为每次他主子从街上拾回一些没人要的猫呀狗的,脸上的笑容就是现在这个样。
只是……这回他想带回去的却是个人啊!
牵着乞儿到了大厅门口,封呛蟀瘪瘪嘴。“有什么事我负责,大哥想骂人,我会乖乖站在原地让他骂,你不会有事。”
换作是他,也会担心他大哥那脸儿见愁!
“但是……二少爷,您还是不要……”
“不要怎样?再磨蹭,我们可能到天黑都还没走出这幢宅子。孝春,你想在这过夜吗?”封呛蟀坏坏地说。
“天黑?”忽然,孝春觉得四周吹来阴风一阵。“我……我才不要在这里过夜。二少爷,我们快走吧!”
孝春领在前头,而封呛蟀带着乞儿正要走出门,但乞儿却又突然停下脚。
“怎么了?”他该不会不想离开这里吧!乞儿一直想缩回手,封呛蟀不禁纳闷。
乞儿闷不吭声,眼里有着坚持。
僵持了好一会儿,封呛蟀终于不悦道:“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惟有留在这里不行。老爹已经不在了,难道你想陪着他的身体一起发臭、一起腐败吗?”
他难得语气坏。
“……二少爷?”连在封家待了极久的孝春都吃惊。他家主子今天居然破例凶人!
“……”
乞儿仍是执意先前的动作,且愈缩愈用力,失望的封呛蟀只好将手一放。
“我虽不能向你担保什么,但是却能告诉你,你只要一松手,就会回到以往任人欺侮、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要不要跟我走,决定权在你自己。”
他口出重话,可乞儿就只是无言地瞅着他。
“二少爷,这乞丐摆明就不识天高地厚,他想当乞丐,就让他去当吧!店里头大少爷还等着我们呢,何必拿时间跟他闲耗?”
又等了半晌,封呛蟀终于死心地扭头就走,但人才走到门外,身后就传来一声叫唤:“……东西。”声音清润却无力。
回过头,只见乞儿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像是一小节树根或树枝之类的物品。
“我拿……东西……咳!”
他又重复着刚刚那句话,并将手中的物品出示,于是封呛蟀恍然大悟。
原来方纔他不让他牵,是因为想回头拿东西。
他不过是想拿老乞丐留下来的遗物,可他却误会他,还对他说了一大堆伤人的话。
不该,真不该呀!
封呛蟀懊悔地杵在原地,而当他再抬眼时,乞儿竟毫无预警地软下了身子。
“我……拿……东西……”
一直到扑倒在地,乞儿还是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第二章
金平街底,封记海味干货行——柜台后,封栖云一边翻着帐本,一边用食指屡屡在坚硬的桌面敲出不耐的响声。
又是一整天,他那“不成材”的二弟出门收帐,又给收了一整天了!
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门外,一对又黑又浓的八字眉,只差没拧成倒八字,那副要怒不怒的模样,看得几名受雇的店头小厮无不纷纷走避。
其实他那一板一眼的偏执个性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后天环境所驱使。
自从几年前他们的爹娘双双仙逝之后,他给人的印象便成了这样了。
话说他父亲还在世时,这家干货行仅是个专卖杂粮、花籽、菜籽的粮行小铺,勉强可以维持一家数口得温饱罢了。
在一次因缘际会下,当时仍在外地求学问的他,得知了山海产干货在京里风行的可行性,于是便立即收拾好行囊,提前返乡,欲告知双亲这个能在短时间获益、甚至光耀门楣的好机会。
孰料,事情却不如他所想顺利。
“爹,京郊那几块地虽然是封家祖先留下来的,但变卖一部分来作干货买卖有什么不好?趁现在京里头还没几个人熟这行,时机正好哇!”
二十有三的封栖云满月复热忱地对他白发如雪的父亲建议。
“我没说你的提议不好,只是店里头的花籽、菜籽都是那几块地种来的,你让我变卖了,以后店里卖的东西从哪儿来?”
忙着搓掉竹筛上菜籽的薄膜,封老爹将他的话当作凉风拂耳。
“店里卖的东西?”封栖云拧起眉头。“卖了地,进了干货,自然是卖干货。只卖一些不起眼的菜种子,封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达?”
“发达?”停下手上的动作,封老爹对他那急进的儿子慈祥笑道:“咱们封家的祖训说了:富贵名利烟云过,知足常乐度百年。吃有得吃,穿有得穿,攒那么多银两做什么?”
再说,要他拿土地去搏机会,这种可怖的事他可做不来!
“爹,栖云这么说,为的也是想让封家上上下下过得更舒坦吶!”
“这件事过些日子再说吧!待会儿我还要送些菜干到崔大婶那里去,就不跟你多谈了。”
瞪住他爹踽踽而行的固执背影,封栖云怕是气坏了。
盎贵名利烟云过,知足常乐度百年……封家祖先好个祖训!
若不是那一回他爹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家也不会在一次虫害肆虐之下,收取不到赖以维生的花菜种子,而因此走入穷途末路,最后连双亲过劳得病,想请个大夫,都拿不出诊金。
可笑的是,就当他将家里惟一还算值钱的土地变卖,准备东山再起之际,爹娘就已熬不住一口气,双双撒手人寰了。
这该怪老祖宗的训示靠不住,还是怪老天作弄人!
倘若当初他爹听从他的建议,或许还能看见今天封家光大的局面!
时至今日,虽然证明了自己的想法,但人事全非又有何用?
自此以后,他狂妄的个性还在,但和气待人的脾气却已随往事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