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初春京城西郊黑天牢
午夜,一场狂烈的大火,正吞噬着这座素有"恶人坟地"称号的铜城。
火海中,无数仍被困在囚室中的死犯们,频频撞击着阻绝了逃生的铁栏。
牢房外,焦头烂额的狱卒们无不忙着将半冻的河水往牢里送,可那微量的水浇在因风助长的火势上,却犹如杯水车薪般,丝毫起不了作用。
霎时间,人群濒死的挣扎,交织着火舌窜烧的凄烈景象,不由地让人错生一种坠入炼狱的幻觉。
然而,黑天牢外半里处的一冢土丘上,一名身穿褴褛囚衣的男子却正品尝着这令他激动不已的结果。
他修长的手指上,仍残留着纵火时的硝石末;而一双见不着深度的黑眸里,更逐渐烧燃起高温的复仇火光。
他缓缓伸手抚上胸前疼痛犹剧的鞭伤,那些狱卒收取贿金后,恣意加在他身上的丑恶伤痕。粗糙的指尖每每抚划过一处,他心头那股连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汹涌情绪,便更清晰、劲狠。
他恨!
而且还恨入了骨髓!
如果可以,他必亲手将一年前所有加害过他的人剥皮拆骨,以慰他俨然已壮大成饥渴猛兽的无尽恨意。
他许下恶咒,今日他既然能逃出黑天牢,就也是那些人一连串恶梦的开始。
迎着凛冽的寒风,聂骁蓄满胡髭的脸上,逐渐漾开一道嗜血的笑;他魁健异常的身躯,也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肃杀之气般,自然地融合于阒暗的黑夜中。
最后,他又凝睇了火光中的牢狱一眼,旋即像一匹披覆了腥膻的黑豹,朝着它阔别已久的猎食场纵身而去。
第一章
京城东郊重云山庄
天刚破晓,气温犹低寒。
西厢房前的长廊上,两名准备到厨房帮忙的鬟婢正快步经过山庄二小姐裴珉儿起居的"净荷轩"。
她们刻意放轻的脚步,虽未惊扰房内睡梦中的人,可她却早因梦魇而梦呓连连。
炕上,裴珉儿拳紧了两手揪住被褥,秀致的唇与眸还不时微颤着。
"爹……别走,别丢下珉儿不管,珉儿不哭不闹……珉儿没了娘,不能再没爹了……"
梦里,大雨正滂沱下着。
雨阵中,一名身穿褪了色的旧袄的小女孩,正没命地追着眼前即将消失的人与马;她张大嘴巴努力哭喊,却终究不见铁了心抛下她的爹爹回头。
"……珉儿乖,不会是爹的包袱累赘……"
她瘦小的身影,不断在坑坑洞洞的泥路上跌跌又跑跑,即使嘴里已吃进黄浊浊的污水;两只晶亮的黑眸早已被雨水冲打得睁不开,她仍是没有停下的打算。
是衣服……是衣服太重了!
小女孩身上那件吸满水的袄子,沉重的到让她天真地以为她追不上爹,全是因为它太重的缘故。
于是,她开始边跑边扯掉那唯一能御寒的衣物,一直到瘦小的身体已光溜得仅挂着一件薄短裤,她才骇然发觉,刚才仍不绝于耳的马蹄声早已消失无踪——而她追不上她爹的原因,也不是因为衣服太重的关系。
于是,她立即放声大哭!
"爹……珉儿乖,不再吵爹要娘了,珉儿不吵……不是爹的累赘包袱……"
可怜年幼的她,根本还不晓得"累赘包袱"那四个字的意义。
她只知道,家里没钱买米、没钱修瓦、没钱沽酒的时候,她爹会这么喊她;而娘生病没法子上工时,他也这么喊她。她甚至还记得,娘那次睡在草席上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他爹也是"累赘包袱"地直朝她大喊大骂的。
但是……如果她不是个包袱累赘,爹是不是就会带她一起走了?
女孩抽噎不停,并继续地在泥洼间挣扎前进,恍惚间,她就连自己已沿着数丈高的危崖行走,亦浑然不知。
突然间,她一个软腿,身子便已顺着笔直的悬崖直坠落下。
"啊——"
她竭力嘶喊,脑子是彻底地空白,身下腾空的感觉,着实比她爹抛弃她的事实更令她害怕。
可那极度的恐惧,也仅限于落崖的一瞬间。
因为紧接而来的落地撞击和巨大的疼痛,转眼间,就也吞去她残存的意识。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虽然雨仍下着,但女孩竟已能轻松张开眼。
她瞪大双眸,瞧着豆大的雨滴啪答啪答敲在自己的眼膜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于是她又动了动手脚,身体更是半点也不感到痛,甚至还轻得让她有能飞上天的错觉。
不可能!她可是从好高好高的地方掉下来的,怎会一点都没事?
又呆躺了半晌,她这才半信半疑地缓缓在崖底站起。
仰望住头顶那片见不着边际的石壁,她不由得心生一股妄念,随即马上伸出瘦怜怜的双臂攀附住岩石,而后朝上爬了。
令人无法置信地,她居然真的毫不费力就爬回她先前失足摔落的地点;然而兴奋的她,却没去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还留在崖下。
身子真得好轻耶!如果这不是在做梦,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也只须随便跑跑,就能追上骑马而去的爹爹了呢?
顿时,她好开心地漾开一抹微笑,跟着迈开步伐准备往前跑去——
孰料,就在她伸脚往前跑的同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劲力量,竟硬生生地将她扯住。而且这一扯,还不仅是将她拒回了崖下硬冷的地面,就连先前坠崖时骨碎肉裂的痛觉,也悉数灌回了她的体内。
一时之间,她捱不住痛,便尖叫出声。
然而这挤尽全力嘶喊出来的尖音,进了旁人的耳朵,却只是一串极其微弱的申吟。
"二夫人!这……这孩子还活着!"
一感受到指下的颤动,重云山庄的总管裴福便立即朝身后回报了声。一刻钟前,他们的队伍路经此地,碰巧发现看似坠了崖的女孩,他没料到她竟还能活下。
"还活着?"一名荏弱的孩童从数丈高的地方摔落,竟然还能存活?
不远处,一顶四人轿内的人不禁开始骚动;而轿外的媒婆又更是急得发慌,她讶叫:
"小姐,您别过去呀!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咱们还得赶着吉时前进山庄,救人的事就交给福总管处理就好,要是那孩子有个万一……您这不就独了霉头了?您别……别出轿子,外头雨正大着……哎哟!这……这教我怎么向裴庄主交代哪!"媒婆撑在轿前。
嬷嬷别急,这事玉娘自会向庄主说明,您不必担心。"
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嫁娘不顾媒婆的阻拦,一会儿便已出了轿子,步入雨中。
她撑着媒婆塞给她的油纸伞,而后艰难地爬到崖下的石坡上。
"二夫人,您……"裴福诧异地看着身后约莫二十出头的新嫁娘。
李玉娘朝他摇了摇头,随即想都不想就将身上的霞帔解下,并轻轻覆上裴福怀中那泛着死白的小驱干,她拉起女孩的手掌揉搓着。
"福总管,离这儿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女孩怕已在这儿躺上些时候了。
"二夫人,您?"年过五旬的裴福不由地老脸深皱,他为难地看着李玉娘"……离这里最近的大夫起码也住在三里以外,这孩子的伤极重,恐怕捱不住。况且……况且庄主还在庄里等着呢!"
今天是他的主子迎娶二房的日子。
"玉娘明白您的顾虑,但此刻仍是救人要紧,一切事情等回庄之后,玉娘定会仔细同庄主说明,咱们还是快点将这孩子送医吧!"
说罢,她又心急地朝女孩探了一眼,不料,女孩竟也在这时猛地自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
倏地,李玉娘原本舒展的五官乍地一皱,她惊嚷:"福总管……快!再迟我怕就真救不活了!"她催促着裴福,并示意不远处的轿夫将花轿扛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