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娜白她一眼。
“少在那边浪费时间晃来晃去,多花一点时间在书本上,妳就没空管别人说什么了。”
谢海媚嘴巴含着面条,一个控制不住,噗哧一声喷出来。
方才还不知是谁在浪费时间,发春思想起男人!
“是,唐大小姐。不过,妳也别尽说我。还想男人!男人是很花时间的,妳还念不念书!”
“我时间多,不行吗!”唐娜没好气,瞪瞪她,挖一匙卤肉饭塞进嘴巴里。
“嘿!”糊得一嘴油腻腻,谢海媚怪叫起来。
都怪这个天,好端端害人发起癫。
春天来不来!
来,又不来。
这天清晨醒来,发现枕头上掉了一堆头发。
压力。
去学校的医务室,医生这么跟她说。
不管是生活上,还是上课方面,对谢海媚来说,现在一切都很晦暗,觉得自己相当的凄惨。孤家寡人不说,一个不小心还有变成独孤老女人的倾向。
常常到夜深还在数羊,胡思加乱想,自艾自怜又心酸。
压力大,又常失眠。镜中朱颜瘦,十分憔悴,她自己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难怪唐娜老说她“面黄肌瘦”,一脸难民相。
医生警告她,如果不放松心情,再这样继续下去,搞不好头发会掉得更严重。结果她失眠得更严重,人也变得更憔悴。
这天凌晨,辗转了快整夜,好不容易才总算可怜的艰难睡去,却被雨给打醒。
连结墙和窗户的地方漏了,有了缝隙,连下了几夜的雨,禁不住,雨就从那隙缝溜进来。雨水渗漏到窗棂上,雨声也跟着打漏进了来。
她挣扎了半天,真不想爬起来,不想面对满空气的困顿冰冷。
一不小心,被子一滑,双脚露出被子外,脚上的袜子滑落了一半,半果的脚丫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凉冰入心。
她反射的一缩,脚踝上的链子猛不防擦过小腿肚,划出一条血痕。
不禁苦笑。
啊啊,真该听唐娜的,真该找个男人,就算不暖暖身,至少来暖暖脚。
这是第二条银脚链了。
曾经她想,如果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她就买一条银脚链,系在脚踝上;只买一条,系在左脚踝。戴上以后,不论洗澡或做任何事,都不再拿下。
银链就代表她的心情。
但一直等不到那样的男人——就是等到了,也不是她的——她就自己替自己系上一条银脚链。
都已经是第二条了。如今变成了脚镣。
不切实际的浪漫,无聊的纯情哪。
闹钟响。她真不想起床,一掌打死它,把被子拉过头,蒙头又睡。一睡睡昏,再醒来时,已经快八点。
在床上坐了半天,脑袋一片空白。好一会,细胞才开始动起来,她猛跳起来,差点忘了她一早就有课。
随便刷个牙、抹把脸,套了一条烂牛仔裤,趿着拖鞋便跑出门赶公车。
学期才开始一个礼拜,许多学生仍像在逛街,这个那个课堂晃晃逛逛,还不肯选定课程安分下来。
她就属于那种学生之一。
旁听了两回的普通心理学课,也选了,但她还没定下心到底上不上这堂课,甚至连讲师是谁、长得圆或扁,都还没搞清楚。
实在,上学之于她——或者说读书这回事,已经没多大意义。
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早过了上学堂的年纪,当学生,实在,有点太老。
她不是来这里发愤图强,像其他学生为学业为前途努力奋斗的,实在只是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就这么吊着,混一天是一天,就这么罢了。
当然,年龄是问题,但也不是问题。
在这里,多的是二十好几的学生。有些念了一两年,把课业停了,出去转个一圈看看世界,或是拐去做做工,等揽够了钱,二十好几甚至快三十,再回校园把学位念完。
所以,混在一堆黑黄红白男女老少学生当中,尽避她老大不小了,却一点也不触目,也没有人会无聊到问她今年贵庚,为什么这把年纪了,还在异国的校园里瞎混。
但她觉得真真沧桑,心态完全的老。
尽避只是打发日子,但抱着书本,混在一堆十八九二十的青春少年当中,总觉得一片茫茫。
茫茫。生活周围总像在起雾似。
而她,就在茫雾中盲寻打转。
跳下公车,谢海媚一路的跑,好几次人跑在前头,拖鞋落在后头,草坪上卯着劲吃草的兔子,受了惊扰,不时抬头警戒她一眼。
课室在麦卡伦大楼演讲厅。
演讲厅建得像被劈掉一半的古罗马竞技场,半圆弧形阶梯,一级一级的往上,像要通到天顶,左右开两门,可容纳三四百人。
大班数的课,像艺术史、基础生物和这个普通心理学,都排在这里上课。
混在二三百人当中,一片乌压压,好像昆虫掩着保护色,上课的先生也搞不清楚谁是谁。这是她选这堂课的主要原因。
唐娜知道时,还狠狠嘲笑她没出息。
没出息。二十六活得像六十二。
没出息。浪费一把钱来这里打混。
唐娜就是大嘴巴,不懂什么叫照顾别人的情绪。
她一路跑到麦卡伦大楼,急匆匆推开门,一股奇异的风朝她迎面扑来。来不及把那股捣面的冷抹开,突觉脚踝一凉。
“啊!”她低噫出声。
脚链断了。
坏预兆。
她蹲下去,省事懒散的只蹲了一半,往后翘个老高。
“借过。”挡了别人的路。
随后进来的人,推开门就看到她翘得老高的。
她慌慌张张的,就势往旁边挪了一下,忘了直起身,头脸朝下,仍不雅的翘得高高的。
“谢谢。”只看到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上头连着深灰色裤管,从她身旁从容跨过。
她把断链扯掉,塞进裤袋里,然后才直起身吁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石阶,从左侧的门悄悄溜进演讲厅。
黑压压的一片,全坐满了人。
她捡个最后排靠门的座位,离讲台中心很远。上课的先生已经到了,从她的位置只看到一个比例好似经过压缩的人影,五官模糊,面目不清不楚。
这样混在人堆中,她自己的面目也变得模糊,没有暴露的危险。
她再吁口气,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一下子就觉得困,耳边嗡嗡嗡的,眼皮很快就沉重起来,人也跟着昏沉起来。
第二章
黑格尔说,一切伟大重要的事件可说都会发生两次;马克思加注补充,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
无产阶级革命如此;爱情也是如此。
这样类比,好像有点亵渎。但存在本身、生活这回事,根本就是一种亵渎。
再加上闹剧一出吧。
这说法,谢海媚一点都不反对。像她的生活,荒谬的,荒腔走板的。
前一天晚上忘记设闹钟,所以这天又起晚,几乎又迟到了。推开麦卡伦大楼的大门,太急,门合上,她侧肩背的背包给夹在门的夹缝外头,抵住玻璃门,又卡在门口。
“对不起。”又挡到别人的通路,又有人要借过。
那人拉开门,她只觉有股反作用力将她往后拉扯似,一时没站稳,往后跟跄一下,撞到身后那人,肥翘的几乎坐在对方身上。
她喃喃道歉,赶紧往旁一闪,让出路。头一低,看见一双仿佛前世相见过的黑色皮鞋,以及连在上头的灰色裤管。
她连忙抬起头,只看到一身灰的背影。
这时她才感到脸在发红,热热的。
不管第一次是悲剧还是喜剧,这一次,十成是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