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其实也没太久。大概不到十秒钟。我只是脑门突然一阵躁热,再也忍受不下去,抓了背包、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冲了出去。
直到上了地铁,我才开始感到痛。手背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成了一条狰狞的爪痕,一路蜿蜒进手肘内,染脏了我的衣袖。
舒马兹杨当然没有追出来。我可以去告发他的,甚至把事情闹大。但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怕我也没有那等出锋头的脸皮。
心情这么恶劣,我需要杜介廷的安慰。
他若知道了我的委屈,一定会将我围在怀里,轻轻呵吻着我,给我温暖问慰。
但他将手机关了,惯常去的几家咖啡馆也没找到人。我站在街上,呼出的热气结出白霜。
我下死心,又回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找了一遍。里头高朋满座,街声和人声连成了一气,就是没有我熟悉的身影。我失望地推门出去。然后——
然后。
就在咖啡馆外的转角,我看到了。
不是外星人。我只是看到我想找的人。
只是,很遗憾的,一个之外又多了一个。
她伏在他胸膛上,娇弱的双肩无声颤动着;抬起脸,白净如花办的脸颊上淌着两滴泪,梨花一支春带雨。他握了她的手,先是去拭她的委屈,然后吻掉她的泪。
我看得几乎要心折,几乎要诧笑起来。
一次巧合,两次偶然,三次就是必然了。三次都是同一个女孩,同一个对象,钦,我的后知后觉也许是活该。
我没有掉头跑开。歪头想一下,走了过去。
“嗨。”走到一半,他们就发现我了。我居然笑了。
“理儿。”杜介廷也没惊慌。
也对。慌什么?又没做杀头的事。
我不想看章芷蕙,可是还是转头看了。她的长睫毛还沾着残剩的泪滴,绝对性的楚楚可怜。
我下意识把右手藏起来。它又在痛了。
“怎么来了?”杜介廷努力挤出一丝笑。
“想看你。”我还是那句老话。
然后,我才发现,我们这时位置的不平衡。我们不是三人呈三角的,而是——章芷蕙还依偎着杜介廷。他们两个是一国的。我自己在银河这一边。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请我喝咖啡慢慢说吗?”我盯着杜介廷。我真该赶快回去消毒我手背的伤口的。它开始不安分了,我可以感到一阵一阵的抽痛。
杜介廷望了章芷蕙一眼,低低在她耳边呢喃。章芷蕙依依不拾地放开手,不放心地看我一眼,走进咖啡馆。
我抽口气,心头凉起来。他连咖啡都不打算请我喝一杯,要在这雪地寒天中就这么解决。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理儿。”杜介廷将双手插在衣袋里,没有来拥我。
“你知道我怎么想?”我问。
他瞅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以为她是你的学妹。”
“本来是这样没错。现在也是。”
本来?那么,是变质了。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来索取他的安慰的。
“我只要你告诉我,明天,你是不是还是跟我在一块?”我想我的嘴唇冻得发抖了。
杜介廷眼神复杂起来。他低下头,答非所问:“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开始我们是互相讨论功课,一起喝杯咖啡聊天。但是,它就那么发生了。芷蕙她跟我很合得来,我又不能常见到你——”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更凉了。
“如果……介廷,如果我现在搬到你那儿,会不会太迟了?”我小心地,怕惊碎掉什么。
“理儿……”杜介廷为难的别开脸,不看我。“对不起,芷蕙她……她准备搬进来……”
啊,果然太迟了。
我点个头,表示明白。再不知道要说什么,便掉头走开。
“理儿!”杜介廷追上来,抓住我的手,将我扳身过去。
他大概以为我在哭吧。
我没有掉眼泪。脸颊干干的,眼眶也干干的。
“我要回去了。”我这么对他说。
杜介廷这才放心。
“我送你到车站。”也许有一点担心。
“不用。”我推开他,用的是左手。
他一直没发现我藏起来的右手。
后来我怎么回到家的,我记得很清楚。我转了两趟地铁,一趟巴士。巴士因为太空,我没注意,还坐过了站。
鲍寓空荡荡的。王净去了法兰克福。
我忘了消毒我右手伤口。大衣月兑了,把暖气开到最强,就那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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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失恋一百次,就算当事人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地球也不会因此停止自转,仍然会绕着太阳公转,日落月升也依旧照常。
所以我的作息及日常生活的一切还是照常。
手背的伤口肿了起来,还有化脓的迹象。用得过力会痛,让我龇牙咧嘴。
我连抹药都懒。
地铁上还是人叠人。情人的日子没什么不一样,没有我想像的喜气洋洋。
我直接到了琴室。昨天老弹不好的练习曲,今天我弹得激昂澎湃又轰轰烈烈的。可是右手一用力就痛,原该是一连串撕裂了鼓动的心的呐喊,走调成嘎嘎的呜咽。
“好了!”一双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愕然抬头,接触到一双颦蹙的眉眼。
舒马兹杨在我练习时进来。我没注意。
他立刻发现我手背的伤口,蹙紧的眉头反而拉平。
“你没有好好处理伤口?”没有一个学琴的人会这样躇蹋自己的手。
他没有道歉。
我缩回手。如果他良心发现跟我道歉,我想我或许会接受。
但也没有。他只是走出去,又走进来,手上拿了一个医药箱,一句话也不吭,坐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细细省察着。
那么近,我又闻到他身上的淡古龙水香味。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些皮外伤。”说得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禁瞪着他,瞪得很用力。
他帮我把伤口处理干净,消炎、上药,包扎了起来。
我静静看着。这算什么?忏悔吗?
“舒马兹杨先生,”终于,我开口,“你认为我的资质如何?请你老实说。”
我要一句老实话。倘若他认为我不堪造就,碍着曼因坦教授收我而不甘不愿的,再跟着他学习也没意思。
舒马兹杨抬头,说:“伤口记着别碰水。还有,最好去找个医生——”
“舒马兹杨先生,”我打断他,“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并不情愿,可你为什么要收我?”
他凝着没动,把我看了有十秒钟。说:“因为我欠曼因坦教授一个人情。”
我吸口气。“那么你、你认为我——”
换他打断我的话。“我既然收你,就会负责到底。但如果你想离开,尽避请便。”
“可是你——”可是他到底不甘愿,我心里也有疙瘩。
他不理会我。说:“曼因坦教授不是会随便收学生的人。老要别人肯定,不如自己先肯定自己。”
我不需要他的心理建设。僵着脸,别开头。
舒马兹杨单手弹了几个音。我认出来,是作品编号十E大调练习曲开头的几个音。
“别只把它当僵硬的练习曲,石头也有石头的灵魂。等你把萧邦作品编号十和二十五的练习曲都弹通了,我们再谈。”
我忍不住。“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像一个大人如小孩重新学走路。”
“基础稳一点,没什么不好。”舒马兹杨无动于衷。
“音乐这回事,不是勤劳就能补拙——”
“那你还努力做什么?”舒马兹杨毫不温情的泼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须的。你老老实实的练习就是。”
“你不相信‘才华’这种事?”
“才华!”他冷哼一声。
他的反应让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钦羡他的才华——然后我想到乐评家说的“江郎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