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胡思乱想。”我打断她,“快去洗把脸,然后上床睡觉。”
我也想哭,可是没名目。
她不听我的话,我硬将她拖到浴室。
洗把脸,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们已不是能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
天气太冷了。光掉泪,凝在脸上,那冰凉的滋味就不好受。睡一觉,天大的事丢到明天再去想。我都是这样捱过的。当然也有捱不过的时候。
那也不能怎么样了。面对,不然当只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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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马兹杨说我可以把东西全部丢掉,我就真的准备全部丢掉。王净看了直嚷着可惜,出主意说我可以把东西好价卖了。
她对着电脑蓬头垢面了三天,然后知道再下能那样下去,就又活了过来。
我照她的主意,不过把东西便宜卖了,竟赚了一仟多马克。当晚我们在中国餐厅大吃了一顿,王净神经兮兮地一直笑。然后我买了一瓶香奈儿十九号,王净则拎了一瓶红酒。
赤脚坐在客厅里,她把红酒当水喝,一口接一口。
“你这样会醉。”我只是劝,但没阻止。
“不会的。不必担心。”她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我想一想,点头。
有点甜。唇沾着玻璃杯口,触到那流动的玫瑰花色红的酒液,感觉好像吸血鬼在喝血。
“我决定了,”她宣布说:“情人节时我要到法兰克福一趟。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有打电话来吗?”我问。
“打了。”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就功课忙。”
听了就知道是借口。我喝口红酒,咽了下去,把话也咽下去。
“你不说点什么?”王净反问。
“你真的要去?交通费不便宜——”我什么都不好提,竟说了这最不合时宜的。
王净错愕住,睁大眼睛,蓦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我说刘理儿,”她边笑边喘气,“有你在,我就算想自怜自艾自暴自弃也不是太容易。”
没那么夸张。不过,的确比愁眉苦脸的好。
“对了,”她帮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瓶红酒已经快见底。“你那个舒马兹杨是怎么样一个人?”她知道我跟在他门下。
“小姐,你说话也说得清楚一点,什么叫‘我那个舒马兹杨’?”我不想谈他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王净咯咯笑,一点少女的神经质。“你知道他多少?”
“不多,就公开那些。”我知道的都是人家早知道、媒体已经报导到烂的。
“那你对这个大概会有兴趣。”王净掩嘴又笑起来。
她对乐坛认识不多,就台面上那些。这很正常,因为那不是她的专业。就好像问我商界有哪些大家,我也是一问三不知,一片雾煞煞。
我没兴趣,但她抱着红酒瓶,兴致勃勃又说:“我特地打听了一些,翻了很多资料。你知道吗?原来你那个老师还真有些来头,不简单哦!”
“他以前很出名过,我知道。”
“我不是说那个。”王净啜了口酒润喉。“我没见过他,不过看照片,他长得挺精采,有摄人魂魄的魅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有迷人的魅力”。说舒马兹杨英俊,那太伧俗。
“你天天跟他打照面,有什么感觉没有?”她突然岔开题。
“天天跟他打照面的,何止我一个。”我避重就轻。王净不知道,舒马兹杨其实是个不亲切的人。
“就是这样!天天盯着宝石看的人,都不会知道宝石的名贵。”王净的比喻差点教我岔气。她用握着酒杯的手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有东方的血统,你知道吧?他父亲是美日混血儿,母亲出自巴伐利亚望族舒马兹家族。他们欧陆这些所谓的望族,不指的是家业而已,最主要的还是血统,他们就迷信这个。就好像我们古代封建制所谓的王侯贵族。我查了一下,舒马兹家族在哈布斯堡王室鲁道夫一世在位时,大大显赫过;他们也是那时侯建立他们的权望的。现在虽然没落了,关起门来还是可以斜眼看人骄傲一下。”
“你是说舒马兹家族没落了?”
“现在的新贵何其多,他们有的只是过去的辉煌。当然,家业还是有一点,也还维持有它一定的名望地位。你别看这些欧洲人喊什么自由民主,骨子里那种阶级意识和身分血统要求其实最强烈,势利得很。若不是出身名望之家,你以为舒马兹杨凭什么那么快就窜起来?”
“可是,他还是有才华的。”说舒马兹杨光凭家势,有欠公允。
“那是自然的,可是有才华的何止他一个。出身还是很重要的。”
“既然如此,既然他们那么重视身分传统的,舒马兹杨的母亲怎么会和——嗯,他父亲联姻?”
“我本来也奇怪,后来就不奇怪了。”红酒已经见底了,王净抱着酒瓶酒杯干过瘾。说她醉也不是,条理清晰的:说她清醒,两只眼瞳迷蒙的渗出水。
“怎么不奇怪?”我问。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净的话的。欧罗巴这些白人喊什么自由民主,日子侥幸的好过几百年,可是骨子里真的是势利得紧,其实跟中国封建制度那一套没多大差别,就迷信出身血统那回事。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财富决定了新阶级,有钱的富人成了新贵,还是月兑不了身分和阶级那一套。
舒马兹家族就算没落了一些,家底还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阶级的门户之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王净说:“资本主义最大的贡献就是社会阶级重新洗牌,推翻以身分血统为主的金字塔结构权力阶层,而改代以金钱财富为本位。也就是,财势决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来,脸颊热热的有点燠燥。
王净得意地笑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的父亲来头其实也不小。美籍的父亲那边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亲家族那边和日本某财团有关,家大业大,不比舒马兹家族差。”
原来。我点点头。上流社会的故事听起来算戏剧小说。
“不过,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长命,好像在他初出乐坛不久就离婚了。”可想而知,舒马兹杨是跟母亲这边的。
这样的结局一点都不伤感,甚至令人习以为常,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否则,集财富地位于一身,又加上幸福快乐,实在太让云层下的众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诧起来,对自己荒谬的念头失笑起来。
不能怪我心眼这么不良善,实在是舒马兹杨那个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觉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着他学习,投在他门下,私心里却这般非议他——唉唉!
“就这些了。你参考参考。”王净摆摆手。
“你特地为我打听这些的?谢啦!”
“不客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多知道一些,心里好多斟酌一些。”
说得好像要争斗打战,我笑。
“你别笑,认真的!我每天看你垂头丧气的,好像不怎么顺利。我听说舒马兹杨那个人好像不太好相处。有些乐评家对他的评语很差,说他江郎才尽了——你怎么会从维也纳跑来跟他?”
王净说话有省略尾词语句的坏毛病,好好的说得我好像千里跑来跟舒马兹杨私奔。我也懒得纠正。
“一言难尽。”我比个“故事很长”的手势。
“那么长?”她睁大眼。放弃说:“我今天没力气听了,累了。”
我莞尔。我其实也没力气说了。
她摆个手,进房睡觉去。我拿出方才买的香奈儿十九号朝空中喷了几下,顿时,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