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请我喝点水吗?我有点渴。”徐夏生不动。
沈冬生犹豫一下,问:“你等很久了吗?”
“还好,三个多小时而已。我上了一堂课,便跑来了。”
他一呆!那么久!她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不是更要教他觉得内疚!?
“怎么那么傻?知道我不在,就应该马上回去的。”他没想到她会做到这样的程度,倚门等了他三个多小时。这是浪漫期的年轻女孩才做得出来的吧?成年人,没有人会学这种小说戏剧里荒谬的行径。
“我想,你也许随时会回来。”徐夏生站在他面前,生根了似,有种固执。
没办法,沈冬生只得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来吧。”倒了一杯水给她。
客厅有一大片窗,没有阻拦,可以看得很远,还落进一大块的天空。
“你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她停一下。抬起头?看著他。
“想看你。”
沈冬生震一下,讶异她的主动大胆。
“就这样?”脸上却要装作无事,“好,你现在看到了,喝完水我就送你回去。”待她像对十几岁的少女,他的学生。
“我可以坐过去吗?”徐夏生侧侧脸。不等他回答,自动移到他身边。
沈冬生有些无可奈何,略略挪开身子。
“夏生,”他说:“已经很晚了,我……嗯,老师明天还要上——”
“你何必那么说。”她打断他,“你已经说得很明白,拒绝我了,我知道。”
“那你还——”他反射月兑口,但说不下去。发现她咬著唇,咬得十分用力。
他替她觉得痛,又不知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厚脸皮?”她突然问。
他的确是讶异她怎么变得那么大胆且主动。
他不回答,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徐夏生跟著站起来。“我可以碰你吗?”
他看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不是在开玩笑,退一步,摇头说:“夏生,别跟老师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强迫自己看著他,不允许自己退缩。“我如果不这样,主动一点、大胆一点、厚脸皮一些,我缓筢悔一辈子的。”
“夏生……”沈冬生语塞。
徐夏生靠近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说:
“这些年我心中一直搁著,一直在想,当初我若开口跟你说了,而今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仪式也好,总得了结。”如果不把一切该说的说了,这场仪式、这场梦水这也不会有结束的时刻。
“仪式?”沈冬生皱下眉,心里觉得不舒服。
蔡清和说得没错,他只是她少女幻梦的一个想像空幻的对象而已,就像祭祀需要牺牲品一样,他只是她梦幻里供桌上的贡奉罢了。
难怪蔡清和笑他发热病。是他自作多情了吧。还好,他一直很理智——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抽回手,往门口走去。
“沈冬生,”徐夏生匆乱再抓住他的手,满脸胀红。她知道会被拒绝,会有这样的难堪。她早就知道。“我……”她喉咙哽住。“我知道你很为难,我这么突然……我……你拒绝我,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怎么也过去不了……我……”简直语无伦次,变成了呢喃。
“夏……”听到她那些口齿不清的呢喃,虽然觉得为难,沈冬生心中的不快却消散。
“夏生……”他感觉到她手的紧握。多年前那空无的眼神,而今装满了紧张。
他忍不住伸手模模她的眼睛。她厚颜地环抱住他。
是的。是她。她抱住了他。
一时间,沈冬生不知该如何。
那时候的她,十八岁的她,都在记忆里,在那带一点惆怅、暖寂的夏天午后里;也只存在在那惆怅里。现在的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为什么他却伸手想抓住那时候的她?
或许是因为一种弥补吧?
他始终摆月兑不了那年那个阳光灿灿的午后,她打他眼前走过,他一直看著她走过的天空那点蓝那点寂寥。
这究竟是什么心态?遗憾吗?
而今,她就在他眼前,怀中里——他慢慢伸出手,将徐夏生环抱住。
他拥住的是十八岁的她,二十八岁的他的遗憾,他们的沉默。
“那时候我常常看著你。”她说。
“我知道。”他回答。停了一下,“那一次,我一直看著你,但你却不看我了,为什么?”
“我觉得没希望,绝望得很。”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原来是这样。原来。
“走吧,我送你回去。”沈冬生看看时间。
“不能再待一会吗?”
“很晚了。”
“不是——”
“夏生,”黑夜会让人意乱情迷,此时最好什么也不要谈了。“时间真的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课,一早还要开会——”
现实问题还是要考虑的。
徐夏生不再坚持,但要求说:“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你要工作对吧?我也有事——”
“没关系,事情总会做完的。我等你。”
“你真的要等?也许会很久。”
“不然,我能怎么样?”
“还是改天吧。我——”看她那固执的样子,沈冬生实在说不下去。“好吧,你就等吧。”然后叹口气,说:“算了。你几点下课?我去接你。”
蔡清和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大概要说他热病发得太厉害了吧。
他不禁苦笑起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安慰,心田里某个边角的空虚遗憾似乎填满。
他其实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全世界应该都知道的。
第八章
生物学上,玫瑰属於蔷薇科,木本,复叶的植物。徐夏生这个人,在类种上大概是风科、草本、单心的动物。虽然不会很黏人,那种死皮赖脸的缠法,但固执起来,却也够瞧的了。
是的。沈冬生只能说她固执。他能把那当吗?
男与女,不管怎样的浪漫风雅,海枯石烂,最后还是要落实到吃饭穿衣的日常庸俗、平常的生活里。爱情是没有不食烟火的;相反的,其实最充满油烟味。
他都三十几了,老头一个,已经没有少年时那种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山上去冻冰棒看流星的热情与体力了。
“夏生,”他看著大半个身子倚著他桌子的徐夏生。夜晚的校园很静,轻轻一句话都会引起回音。“我说过我会很忙,你还是先回去好了。”
早上她打电话来时,他跟她说他会留在学校,原是想回避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她却跑来了。她不喝他泡的洗笔筒里的咖啡,一双眼仍清醒无比。而他咖啡喝多了,反倒头痛起来。
“你忙你的,不必理我。”她走到窗户边。窗户外隔著一道围墙便是马路,偶尔有车子吵人的扰嚷而过。
“那么多年了,这个教室、这个情景还是没有变。”她摇头,像不可思议又像感慨。
沈冬生有意无意接口说:“是啊,我跟这个教室一样,也是很陈旧了,没什么特别。所以你别再浪费时间了,赶快回去吧。”
徐夏生回头,像要笑,终究没有笑。“你总以为我还是十八岁。”她走回桌边,拿起他喝剩的咖啡,说:“这个你还喝不喝?”
“不喝了。”咖啡还是微温的,但沈冬生没胄口了。
他以为徐夏生拿了要倒掉,没想到她却捧著洗笔筒一口一口喝起来。
“夏生,”他有些尴尬。“那是我喝过,我喝剩的——”
“没关系。”
“不好吧?都冷了。你要喝,我重新泡一杯给你。”咖啡冷掉做藉口,他起身拿走她手上的洗笔筒,倒掉咖啡。
她跟在他身边,看他重新泡一个热咖啡。忽然没头没脑说:
“女人都很肯为心爱的男人做些事,煮饭啦、洗衣、洗手帕脏袜子、补钮扣什么的,心甘情愿全无怨言。但我做不来这些的。”那口气也不知是唏嘘或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