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片熟了,而且太熟,嚼起来硬得没有滋味。
“人啊,”蔡清和用筷子搅搅锅子,放进冬粉。“一旦许了承诺,可是要对一段关系负责任的。我劝你,趁你现在还不到那个阶段,最好对自己老实一点。”
沈冬生没说话,光喝著酒。
“这可不是办家家酒。”
“你不觉得想大多太远了?”终於,他放下杯子。
“就是要想多一点、远一点,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就叫“杞人忧天”。沈冬生斜睨蔡清和一眼,摇头笑了一下。
徐夏生来找他了。可是,又怎么样?只是她来找他,如此而已。
想起那过去了的岁月,令人有点忧伤。时光顺势的推进,毫不可逆,我们每个人不可避免的往未知的方向衰老。老化的不只是,还有那飞扬过的心。青春是那么回事,年轻的岁月注定是教人回想起来幽叹的记忆,人生的诗,无可避免的呈现了感伤。
他才三十四。可是,二十八那一年,已去得好遥迢。
一瓶白兰地空了。他觉得有点醉了。
※※※
几百个学生穿著一式的制服,整齐的排国著操场讲台。校长训示完后,然后是教务主任,接著训导主任,再接著换成主任教官。好像每个人都有话说,冗长得令人厌烦。
沈冬生倚著美术教室外的楼墙,打个大大的呵欠。他实在替那些学生觉得可怜,一大早就得听那些烦死人的冗长废话。
还不到八点。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早出现在学校过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校务会议!那么早开什么会!而且还要求所有的老师都必须出席,结果,还是例行性的废话一堆。
烦死人了。他走进教室,拿了洗笔筒冲了一杯咖啡。
一直要到第四节他才有课,这么长的时间叫他要干什么?要再回去睡觉也太麻烦了。真是!
楼墙外一阵吵杂。训话结束了,学生陆续回各班教室。他觉得肚子有点饿,却没心情吃东西。
他端起咖啡,考虑著要不要喝它。想想,咖啡这种东西实在不宜再继续喝下去了,好像在喝慢性毒药。
他叹口气,放下咖啡。
“沈老师。”教数学的施玉卿敲了敲门,走进去。
“施老师,早。”沈冬生起身打个招呼。这么早来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施玉卿比他还早进女中,教高二高三前三班的数学,资格算很老了。戴付厚厚的大眼镜,听说她曾经是大学系上的系花;仔细看,她的确长得也不难看。未婚,年龄不详——四年前,他听说她大概是二十八;不过,现在好像也是二十八。
“难得这么早看到你。”施玉卿寒暄;沈冬生苦笑一下。
“沈老师,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施玉卿问。
“今天晚上?嗯……我有点事。”其实他什么事都没有。
昨天晚上,在他还没决定好,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那个电话,他接到徐夏生给他的电话。距离他们见面已经两个礼拜零四天。
某方面来说,他实在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打电话来了。就这样顺其自然,一切显得都不勉强。
“这样啊。那没关系。”
“施老师有事吗?”
“也没什么,下次再说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早上没什么事。”白天谈,速战速决。
“不,下次好了。在这里不方便说,而且我待会有课。”
不方便说?什么样的事情在这里不方便说?他没有和同事社交的习惯,在这里不方便说,那么,哪里才方便说?
上课钟响了。施玉卿匆匆说:“下个礼拜……呃,不,下下礼拜四呢,沈老师方便吗?能不能腾点时间出来?”
下下星期四啊……沈冬生只得点头。觉得好像在订条约。
“太好了。”施玉卿嫣然笑起来,“啊!我该去上课了。”然后匆匆走了。身影阿娜多姿,比例相当的好。
他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多数的女老师,尤其有点年纪的,都是一身颜色黯沉、古板老气的打扮,几乎去性别化。久了,他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女老师的装扮。这时他才发现,如果拿掉那付大眼镜、上点薄妆,稍修修饰一下,施玉卿应该算是个上相的女人。
不过,这跟他没有关系。可就这点奇怪,和他没有关系的施玉卿,究竟找他做什么?
“嘿!”蔡清和的大嗓门闯进来。“真悠闲,一早就在这里喝咖啡。”
“要不要来点?”最近,美术教室好像变成一个热门的观光地点,访客特别多。
“不了。”蔡清和猛摇手,“我刚刚看到施玉卿从这里出去,她找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他也不知道。走到洗手台,把咖啡倒掉。“早上没课?”
“十点才有。”
“看来你也很闲嘛。”沈冬生促狭的扯扯嘴角。
蔡清和甩甩头,“还说!越来越不好混喽。现在的家长罗嗦得很,学生成绩不好全怪在老师头上。还有——”他伸根手指朝上比了比。“那些人也挺烦的,要求一大堆。”
沈冬生又勾起嘴角微笑起来。蔡清和抱怨得很实在,他完全同意。教书就是这样的立场。
“还是你好,悠哉悠哉的。”一副羡慕的口吻。“你这间美术教室就像世外桃源,天高皇帝远,爱作啥就作哈,也没人干涉,难怪你老是躲在这里。”
“我也有到办公室露露脸的。”
“你只是偶尔露个脸,我呢,可得天天上朝!”
“别说得那么夸张。你们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和我这种边疆官吏不可同日而语。权责不同,我悠闲是必然的。”
“嘿,沈冬生,你还挺幽默的嘛!”蔡清和白他一眼,话从齿缝蹦出来。
黑色的幽默。沈冬生走到大桌边,整理学生交的作品。他以前不笑,也不擅长讲笑话的;现在,他也不喜欢那种发花似的笑,只是……
“这个礼拜六,我要跟王月霞见面。”蔡清和忽然说道。
“哦?怎么突然这么决定?你不是说太麻烦了?”
蔡清和耸耸肩,说:“她没事就打电话过来,基於礼貌,我也该回电话吧,然后她又打过来,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很好啊。像你说的,顺其自然嘛!”
“是啊。”蔡清和显得有气无力,“你呢?”
“我?”沈冬生摇头。
“你呀,”蔡清和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沈冬生把杂乱的桌面整理清乾净,然后倒了一杯水。
夏天快要来了,炎热的日子将要笼罩地球表面。
生活在这颗惑星上的他们,又将要重复一段燠躁的季节。
※※※
“一个人悲伤时,总是喜欢看夕阳。”书里,小王子这么说。
春天的夕阳没有夏天来得艳灿,却也有一种迷蒙的忧伤。日落时分,容易令人感伤。悲伤的人看夕阳,也许有一种负负相乘的疗伤作用吧。
“为什么来看夕阳?”徐夏生半眯了眼,望著沈冬生。因为半迎光,夕阳光由斜侧面照落,她半边脸浴在暖黄的阳光中,半边脸隐在暗沉里。
“不为什么。”只是想。沈冬生转头,同样侧了半边脸庞。
“这样也好,总比一个人看好多了。”有点风,吹散她的喃喃。
“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
小王子离开后的星球,剩下玫瑰一个人太寂寞。他来到了地球,发现了千千万万朵和他小小星球上一式的玫瑰,他的玫瑰其实只是千千万万朵中的一朵。最后才明白,在那千千万万朵的玫瑰中,只有一朵是独一无二的,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当然因为太年轻,不懂得怎么去爱,离开家之后,才忧伤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