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好了”他看看时间,拿了帐单,起身说:“我得走了,下午第一堂有课,必须先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那样。
他对唐荷莉摆个手。在大庭广众下,他没有太温柔亲昵的习惯。
就是这样了。他不应该想得太多,不应该陷溺在那模糊的记忆里。他应该把那颗星球忘掉,将那朵枯萎的玫瑰丢弃。
一切就到此为止吧,沈冬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月里仍微微薄凉的空气。
※※※
回到学校,还差十分钟才上课。刚要踏进办公室那刹那,他念头一转,脚步又踅回去,一点蹑手蹑脚的,不想引起注意。
“啊!沈老师——”坐在他隔壁的、戴副厚厚眼镜的施玉卿,教数学的,还是看到他了。
他只好回头。她对他比比电话。
走过去,挤了一个笑容。施玉卿挤个描了夸大的“血盆大口”笑容,暧昧说:
“哪,找你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哦。”
一个月偶尔几次——虽然不常——总会有“年轻的女孩”打电话找他。大抵是毕业的学生叙旧,或者以前开画室时认识的朋友。对的,曾有那么段时间,他在他小小的画室里开过班、授过课。后来就放弃了。太麻烦了。来来往往的学生,来来往往的认识不认识的人,搅皱他生活原本一池平静的水波。
平常能不接电话,他就不接电话,结果住处找不到,就找到学校。他不用行动电话。方便是方便,但,怎么说?太束缚了,老是带个东西在身上,挺烦人的。
为了这点,唐荷莉娇嗔过几次。他也想过妥协,但终究还是保全了生活的平静。说真的,他实在不怎么喜欢电话叮铃的刺耳声。
“喂,我是沈冬生。”他发现王淑庄抬头看他,不巧视线正好碰到的。他只好草草的扯扯嘴角当作是笑,同时略略背开身子,避掉王淑庄的视线。
“嗯,沈——”对方顿了一下。“嗯,老师——”停顿的那么生僵,像是不习惯那个称呼。
“我是沈冬生。”他重复一次,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
那个声音听起相当陌生,陌生中又有一种突兀的似曾相识感,偏偏他又想不起来,心中顿时间布满不舒适的疙瘩。
话筒那端凝滞了一会,他正觉得奇怪,略低的、甚至带一丝沙哑的那声音——好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般——不带任何重量的低荡进他耳里。
“我是徐夏生。”
啊?他愣住。
曾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想过假设与她,如果可能,与她重逢、重相遇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发生时,他却连她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听不出来是她。这是怎么回事?
哦,不,他只是……只是……太突然了,他没意料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寻他。一点都不戏剧化!
他哑然失笑起来。戏剧化?他在想什么?三十多岁了,他居然还残存那种梦幻的风花雪月遗骸?
敏感地觉得有目光盯视,不舒适的异样感。他转个眼,发现是王淑庄。他若无其事的换个姿态,面向墙壁,只让人看到他的背。
“好久不见了。”仅就这一句就够了。这一句就已经说明他仍然的记忆,他仍然的相识。
话筒吱吱有些杂声。徐夏生好像释然了。她不禁觉得温然起来。她是否怕他已经忘怀?
“嗯,沈……、老、师……”对那称呼,她又顿一下。果然是不习惯。想想,从前从前,她就没有那样叫过他。
他轻笑起来。很轻,不让人听见。
“好久不见。你好吧?”很公式的问候。
他忍住笑,正经回答:“还不错。你呢?”其实好不好,哪一句就说得透?但这么多年的距离生疏,总需要一种仪式、一种祭礼来消除那隔阂吧?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公式的问候?
“还好。”果然,她也只是一句轻轻带过。哪里说得清哪!
“我——”她开口又顿住。
他等著。
“我在这附近,正巧经过,所以——”他听著她寻著籍口。但她却放弃了,突然就放弃。“我正巧经过附近,所以,呃,打个电话问候——”
说谎。他打断她:“你现在在哪里?”
“啊?”短暂的错愕沉默。他彷佛可以瞧见她那苍白的面容。“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我有事到这附近,所以——”她又停顿,然后叹一下,终於说:“其实都只是藉口,我是专程来的。我现在在『Is』这里。你今天忙吗?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和我见面?”
这些话她一鼓作气说出口,像是怕停顿了就不再有力气或者,勇气,再说出口了。
而且,那些话,她一定在心里酝酿许久了,反覆咀嚼著,在她吞吐难言的那段时间,时而在她心里盲窜,时而又退缩。
“我待会,嗯,今天下午……”沈冬生瞄一眼课表,思索著。
今天下午他满满三堂课,外加课后社团活动。
“你有课是不是?我可以等——”
“不,你等我一下,我半个小时后就过去。”管它的!跷了课再说。学生可以跷课,老师应该偶尔也可以吧?
就说是感冒伤风好了。
“真的可以吗?”
“当然。等我一下,待会见。”心情异常的平静,没有他预想的心跳。
他应该会认得出她吧?记忆中的她,蓝色的、忧伤的玫瑰……
第四章
宗教这种东西,信者恒信,不信者就是不信。活在这世上,每件事都要有个证据,那太困难了。但这一刻,沈冬生第一次觉得,冥冥中也许真的有股牵引;走进咖啡店,他不需张望,一眼就认出了徐夏生。他甚至比她先发现她。
他走过去,停在她面前。这时间店里人不多,掺掺杂杂的男女还是令人稍稍眼花撩乱。他一眼便看到她,并不是因为她特别突出,或者特别引人注意,相反的,她沉寂在边角里,渺暗得,但他就是看到了她。
也许是因为她的穿著。她穿得相当简单,褪白的牛仔裤,微蓝调的冬季长袖衬衫,下摆半扎在裤带里。秩序中带股凌乱。
她抬起头,看见他。眼神“啊”了一下,慌乱地站起来。
“我没认错人吧?”沈冬生合起笑。
她一迳摇头,微微的,不知所措似的脸红。
令他想起当年他说她的画是中国水墨画的再出发时,她困窘的模样。
“坐吧。”他颔颔首,倒像是招待她的主人。
徐夏生这才静静坐下。她不只穿著乱,那头发也是凌乱狂野的不肯服贴;还有,她的心也是乱的,不安分的跳个不停。
“很抱歉,突然的找你……你很忙吧?”下午时分,她想他的课应该是满的。
“没关系。”他请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假。就算只谈十分钟也罢,都无所谓,他本来就没心情上课。
重新看到她,原本要模糊了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多遥远以前的日子了?突然教他想叹息。
“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他猛然停住。不,半年前,她捎给了他一颗星球。
服务生来。沈冬生看看徐夏生杯里动也不动的黑黝咖啡,要了同样的一杯咖啡。
“其实,”他说:“今天一早上我已经喝了一笔筒的咖啡。”
“你还在用洗笔筒喝咖啡?”徐夏生微微笑起来。
她在笑?一种奇异感贯穿沈冬生。他不由得盯住她那个笑,紧抓住那一瞬间。
“你还记得?”她笑了。发生了什么吗?不笑的她,如今为何?
“有些事不太容易忘得了。”徐夏生偏了偏脸,微笑不见了。说:“既然喝了那么多,那就不要再喝咖啡吧,换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