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
“那女孩的电话。她任教的学校就在东区,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妈要我把电话交给你,还交代说,一定要监督你打电话给她。”
“拜托!”蔡清和挤眉蹙额,简直受不了,相当不情愿的把纸条随便塞进袋子里。
“记得一定要打电话。”沈冬生看著他那无奈的模样,不禁呵呵轻笑起来。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瞪他的幸灾乐祸。
车厢广播声响起,嘈嘈杂杂的,火车轻轻进站了。
沈冬生一边笑一边从架上取下东西,一边说:“打个电话要不了你一块肉,给自己一个机会,别表现得像个寒酸没人要的老头。”
“本来就已经是老头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蔡清和跟著起身帮忙从架子上取下东西,咕哝著。
沈冬生停下来,双手还搁在架子上,歪头对蔡清和说:“所以喽,要珍惜上天给你的机会,要不然——”
他忽然停下,像被什么掐住,目光惊住了。
车窗外忽忽飘过一抹蓝颜色,夹在下车的人群潮流中,极突然的教他心头一悸,突起一处不明所以的疙瘩。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遥远的感觉……那印象……
他丢下东西,匆匆说:“我有事得先走,我的东西麻烦你先帮我带著——”转身急匆匆跑起来。
“嘿!”蔡清和傻眼,哇哇叫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怎么拿?!”
“我再打电话给你!”沈冬生身形急得,根本来不及回头,匆匆追下了车。
他心脏咚咚的狂跳,穿过人群,越过栏栅,跑过阶梯,著急的寻找那抹匆匆飘过他眼帘的微微蓝颜色。
他实在是不相信命运这回事。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徐夏生啊……可能是她吗?可能会有这样不期然的相逢吗?
他跑上车站大厅,四处张望;东西南北望过去,一点一点全是窜动的人潮。他跑出去,跑到街道,白花的阳光刷一下的刺进他的双眼,顿时教他盲了方向。
什么都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了。白花花的一片。
什么都在氤氲的热气中,蒸发掉了……
他看不清方向。
※※※
当某个意念、某个影像,突忽的闯进你的心里,跑进你的眼里,印象深刻鲜明,往往就此烙在你意识中的某个角落,怎么再也挥却不去。你的心里、意识里,从此存在了这个意念或印象,变成了你的一部份。
整个春假剩馀的后半个星期,沈冬生哪里也不去,关在他一个人的公寓里,时时盯著徐夏生寄给他的那颗浮在暗蓝夜空中的星球。
多深邃的蓝……
便这般,他越发忘不了惊鸿一遇的那抹日光下的微蓝,甚至耿耿於怀。
他走到厨房烧开水,一边找茶叶,手边拿著那颗飘浮的星球,一边看著。虽然喝咖啡,有时他却受不了那种浓烈的刺鼻味道;他也不喝红茶,不爱那种药水似的滋味感,与咖啡一式的浓烈。绿茶清香,但甚至他也不爱太浓太稠厚的茶香。他要淡。清清淡淡的,接近白开水般的淡。
如果他记得没错,小王子所在的那颗星球,应该是编号B612的小行星;只比他住的这间公寓大不了多少吧。
B612……他喃喃著。
那颗星球上有一朵玫瑰;他拿起她夹在信里的那朵枯萎的玫瑰。
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也许还记得。却寄给他一朵枯萎的玫瑰。她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徐夏生啊……
半年了,她没再捎给他任何消息。她会是在哪里?
电话刺耳的响起来,他让答录机去应付。回来后,他没有打电话给蔡清和,甚至也没跟唐荷莉联络。
“沈冬生啊,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喃喃自语。
水开了。他提起滚烫的水冲进倒好茶叶的杯子里。在滚滚的茶叶来得及将全部的滋味释放殆尽前,便将可怜的茶叶过滤掉,然后丢弃。
然后,他端了茶躲进他小小的画室,躲开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唐荷莉甜美的声音,软软的抱怨。
他在画室里待了一整天,凭著记忆中的印象,画下那模糊的轮廓。那时她十八岁。在他记忆中,她一直是十八岁。
而今的徐夏生,变成什么模样了?也许不会改变多少,他想。他在空白处画满了玫瑰,一朵朵的,全是蓝颜色的玫瑰,淡淡的,带点微抹惆怅的、夏日天空的那种蓝。
如果他能再遇见她,如果……他决定,他一定,一定要带她去看夕阳。
在小王子那小小的、寂寞的,编号B612的星球上,随时可以看到夕阳。他悲伤的时候便看夕阳。一个人,那么寂寞。
而他,三十四了,老头一个了。一个人看夕阳太寂寞,玫瑰才会太沉默。如果……如果能再见到她,他要和她一起看夕阳。
他丢下画笔,无法再思考了。
※※※
“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也不回我的电话。你知道我一个人扛那些东西扛得有多辛苦吗?”
一大早,其实也不早了,快十点半了——蔡清和便跑到美术教室逮人抱怨,罗罗嗦嗦的,唠叨得教人头痛。
“你没课?”沈冬生按按太阳穴,一边冲泡咖啡。天快亮了他才睡,这时刻意识还不太清晰,而且头痛。
“我让她们自习,最后十分钟小考。”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混了?
“没什么好不好,高三这时候课程差不多都结束了,也没什么好教,只是复习一些东西,让她们自己去念倒省事。”蔡清和挥挥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
他那个挥手的动作,像是种习惯,透露他这个人的某些轻率、粗线条。
“哦。”沈冬生哦一声,将咖啡倒尽洗笔筒里,啜了一口。
“那什么?”
“咖啡。要来一点吗?”
“咖啡?”蔡清和凑近一瞧,瞪大眼,像看疯子一样,说:“你把咖啡倒在洗笔筒里喝?”他原还以为那是洗颜料的水。
“啊,这个我洗过了,很乾净的。要不然……”翻著橱柜,翻出一只缺了一角的杯子。“这个可以吗?”
“不了。”蔡清和摇头,“一大早就喝这个,我会消化不良兼胃痛。”拉把椅子,椅背向前,跨坐在上头,问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像突然发疯一样,也找不到你的人。究竟怎么了?”
懊怎么说?沈冬生苦笑一下。
“我好像看到她了。”说到那个“她”,他舌忝舌忝舌尖,沾著咖啡的渍,滋味苦苦的。
“她?”蔡清和一时没意会,随即恍悟,说:“哦,她。你遇到她了?”
沈冬生摇头。“我以恕我好像看到她了,起码很像;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可是……”又摇头,“我一直追到车站外,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看错了吧。”
这些话有些修辞上的毛病,极别扭,听起来就是教人难过的累赘、杂冗。
“既然是看错了,那你这几天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哪儿也没去,我在家。”沈冬生走到窗边,一口一口酗著咖啡,像酗酒那样。
“在家?我找了你起码一百次!”
“我知道。但我就是怎么也无法动弹,无法说话。”
“无礼说话?”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没办法跟人说话,那几天。”
又来了!这种颠三倒四的用辞方式。
“好吧。”蔡清和容忍的点点头,“说吧,怎么回事?”
沈冬生又微微苦笑一下。望著窗外,一口一口的咖啡没停。
“也没怎么。我只是在思索,重复看著她寄给我的那张星球——啊,我有跟你提过吗?半年前我收到她寄给我的一张卡片,上头是一颗星球,里头夹了一朵枯萎的玫瑰。你知道『小王子』这个故事吗?小行星B612上头住了一朵玫瑰。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一边凭著记忆画了一幅画,越画记忆越模糊,我也就觉得越……怎么说?荒芜。整个人没感觉了,钝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