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下来的试卷有填充、选择、阅读,还有翻译,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题。我不断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只见一堆虫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形钻动,看得我头昏皮麻。我打转着笔,一边思考。在说话的当口,动作已经进行一段时间,还在持续,应该用的是“现在完成式”,还是“现在完成进行式”?或者“现在进行式”?应该是“现在进行式”吧!因为动作正在进行,又好像是“现在完成进行式”,还是“现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实在搞不懂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简约一点,非把时间感搞得那么混杂不可!
像中文,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在句子前面加个今天昨天明天就解决了,多么简单干脆。我怀疑我一辈子也学不好这种拼音文字;我跟它没共鸣。
钟响了,最后一排同学起来收考卷。顾玲惠歪头过来对我笑,问:“考得怎么样?”
我吐气摇头。结果是可预期的,好像课本上接下来的数学历史课那样可预期,好像上完最后一堂课就收抬书包回家那样可预期。
历史往往重复,没什么好期待。上一秒钟在下一秒钟就成为历史。第四室下课钟响起时,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历史。顾玲惠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塞进书包。
何美瑛走过来。“我不是跟你说中午放学后跟浪于约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没跟他约。”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说你不去——不想去。”
彼玲惠在等我,脸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凑向我,微微倾斜着脸庞,说:“我可以这样说吗?”
她的神态有一种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许觉得可爱。我不喜欢何美瑛自以为是的俏皮,不喜欢她那种姿态。我不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我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太多。
“随便你。”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难取悦,发现自己性格里的阴沉。
我没有再理会何美瑛,和顾珍惠一起离开教室。才走到楼梯,她就问:“谁是浪平?”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问:“是你的朋友吗?男的对吧?听何美瑛的口气,她好像也认识。我觉得你们的关系好奇特——”
“也没什么。”我打断她的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彼玲惠微微变脸色,没再说什么。我没仔细读她的表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很快,她又转头对我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走到校门口时,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学。我不认识对方,也插不上话,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们谈话。她同学话说着,不时朝我看一眼,基于礼貌,她看我时,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开。我想,我也许妨碍她们说话,便略略转身,站远了一些。
“我再打电话给你。”有十分钟那么久吧,她们终于结束她们的寒暄。顾玲惠同学朝她挥个手,并不理我。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没想大多。学校附近有公车可到火车站,但我习惯用走的,公车总站和客运总站就分别接临着火车站的两头。上了高中,尽避方向不同,但搭的还是同样的客运车,只有这种车会到我们住的聚落。
和顾珍惠边走边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很快就到车站。走上天桥,她忽然转头对我说:“我朋友说,你好像很不高兴她跟我说话,一直瞪着她。”
我愣住,一时语塞。这是什么样的认知错乱。
“没有啊,她怎么会这么觉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话。
彼玲惠斜挑着眉看看我。充满怀疑。她那挑眉的动作表情出于一种下意识,我想她自己根本没察觉。
“我觉得你好像是某个漫画里的一个人物。”她随口说了那部漫画的名称和角色。我没看过,当然没概念。
“是吗?”我只是谈谈应了一句。
“对啊,很像。”说话时,她脸上那表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尖锐感,带一抹隐微的不和悦。“我往这边。”她朝我随便摆个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我站着没动,看了她的背影一会,才转向另一个去向。桥下不远就是速食店,紧挨着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再过去就是客运站。
我在书店待了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客运车是有时刻性的,不是等闲可以被期待。越过车道,对面的港口有船泊靠;天桥立在一旁往上一直延伸,仿佛连上了天堂。桥下,车站前圆环车行来来往往,对照桥上方天空闲间去来的流云,忙碌的很人间。
“阿满!”经过速食店,有人叫我。我回头,看见何美瑛从速食店跑出来。
听她这样叫我,感觉有些奇怪;我看她的表情大概也露出这种奇怪,她唤我一眼,说:“干嘛!?又不是不认识我。”
“做什么?”的确不是不认识。
他没回答,反问:“你刚刚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对不对?”
我抿抿嘴,没说话,一副“不干你事”的表情。
“你最好少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她不理我的表情,自顾说她的。“我们跟她们是不同类的,她们那种人自以为是的很,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同类?我皱皱眉。我想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虽然我并不喜欢。
啊,我不喜欢的事太多了!我太难被取悦。
我转身要走,被她拉住。
“干什么?”我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哪。”何美瑛朝速食店抬抬下巴。我跟着看过去,这才看见临街靠窗座位上的浪平。他对面坐了一个女孩,黑发齐肩,遮去了半张脸。浪平也看见我了,但他没打招呼。
“进去吧。”何美瑛推了我一下,跟着拉我进速食店。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阻碍到后面进来的人。对方被挡退了一步,轻噫了一声。
“对不起——”我连忙回头,一边道歉。
“啊——是你啊!于满安。”竟然是薇薇安。她也没预期,笑起来,好像很开心。她才大我们没几岁,模样自然年轻。不过,比较起来,她还多了一股风情,那并不单纯是年龄的差异,有些人就是有那种特质。
她也看到何美瑛,对她笑一下,显然是认得她这个人的。不知道她以前是否见过何美瑛,但从她的反应看来,我突然发现,何美瑛是那种能抓住别人视线且留下印象的人。
“这么巧,遇到你们。要吃什么?老师请客。”薇薇安倒大方,边说边掏出了钱包。
何美瑛丝毫不领情。“不用了,我们跟朋友在一起。”她的态度有一种亵渎。
那种亵渎我并不陌生,这就是她说的,我们跟别人是“不同类”的。
“是吗?”薇薇安朝我看来。
我是无所谓,不过想想,让薇薇安请客也怪别扭的,刚要推辞,坐在浪平对面的女孩忽然大声叫起来,说:“你说话啊!”
店内多半的人都被她的叫声吓一跳。我和何美瑛对看一眼,可以看见她眼神里有一抹轻微的不以为然。
“太过分了!”那女孩站起来,抓起桌的水杯,朝浪平泼去,忿懑的转身离开她经过我身旁时,我都可以感觉到她全身发散的猛烈燃烧的不甘心的气焰。
何美瑛走过去,我也跟着过去;薇薇安跟在我身后,莫名其妙也跟着过来。浪平被泼的满脸是水,额前发稍不断有水珠滴下来,胸前的衣服也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