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殷方上从共主下至黎民百姓,不过都只是忌惮他们的名讳,如对豺狼夷狄一般又恨又畏又增厌,却无可奈何,有哪个人是真心盼望?只怕眼前的姬宫艳也不例外那薄凉的笑容却让姬宫艳无端觉得有些赧然。煌流火没料错,她始终在提防着,只盼逃得远远的。然而,以她的立场仰望,她以为黑王、煌流火的地位身份至少高高在上,俯望著低下的他们。
“不对吗?”她收住笑。尽避是个形同被放逐的边塞领主的麾下将军,但黑王鬼堂暗毕竟是共主九垓的儿子,堂堂出身黑堂院的王子,有他正统的地位身份。
不比她,是个身份低贱的奴婢,天生就是个贱命,供人差遣。
煌流火不禁挑眉看看她,看见她炽烈如火的眼神。他发现,她不笑,有种无情的美;她笑,云淡风轻,把炙热藏在眼痕里。他觉得他没有看错,那是风沙大漠的天地下才会有的容颜。
“我跟姑娘其实没甚么两样。”他说:“我叫煌流火。如果姑娘不嫌弃,就请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姬宫艳屏息一会,心里快速琢磨著。她不明白,素昧平生,煌流火为甚么会对她如此亲切?不过,很明显的,他并没有恶意。以一种女人的直觉,她甚至觉得他对她似乎有种微妙的关怀。
“那么,”她放肆、大胆地抬头直视著他。“将军也不必客气,喊我宫儿就可以。”
“宫儿?”煌流火重复一声,回音一般含在他嘴里。
“嗯。煌将……流火……”姬宫艳转开话题,顿了一下,还不习惯直呼煌流火的名字。“能请你告诉我吗?方才,黑王他为甚么要杀我?”想到刚刚的惊险,她仍觉得心有馀悸。
“嗯……我想是你误会了。暗王他并没有那个意思。”煌流火含糊的回答。
“可是,他五指紧锁住我的咽喉,几乎要将我的喉骨捏碎。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意。”施富艳又旁敲侧击。“我是否哪里得罪了黑王?还是因为我阻碍了他的坐骑?”
“没这回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暗王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煌流火轻描淡写,一语把话带过。
他怎么能告诉她,鬼堂暗想杀她,是因为他梦见她杀了他!甚至要他监视她,必要的时候杀了她他希望鬼堂暗的梦是错现的。
姬宫艳无声一笑,聪明的不再多问。既然煌流火无意多说,对她也没有恶意,她也就不必要知道得太多。
“对了”煌流火回过头。“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我怕会伤了骨头。”
“一点伤罢了,不算甚么,我已经习惯了。”姬宫艳缓缓摇头。但她单侧挟紧著布疋,另一肩却无力下垂的不平衡感,显得相当狼狈,轻易拆穿她轻描淡写的谎言。
“还是当心的好。”煌流火满脸关怀。他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钱,说:“这些钱你收著,找个大夫把伤治好。”
姬宫艳却不伸手去接,眼中有著怀疑。“为甚么?你我素昧平生,你为基么要待我这么好”长这么大?她还有甚么苦没受过?世态炎凉啊,当人奴才就是这个命。但这个人……为甚么?她不得不怀疑。
“就当是缘分吧。况且,是暗王的马将你踢伤的。”
话虽没错,但是……姬宫艳想了一会,还是摇头。
“我不能收。我的伤不碍事,请你不必担心。再说,我这里已经有程”
她想说她已经有程七给的当药,但话还未说完,便被煌流火皱眉的打断。
“你在胡说甚么?放任伤势不管,它自己是不会痊愈的。”
弄巷僻静,没有人往来,煌流火略急的声音回荡到巷底。却一下子就断了息,彷佛被深重的寂静给吃了。
“那么……”姬宫艳目光直直望著煌流火,突然解开衣襟。露出苍白的肌肤。
煌流火征了一下,立即将目光掉开,深怕亵渎。
“姬姑娘,你”姬宫艳突然的举动,吓了他一跳。
“与其去找大夫,不如就请你为我疗伤。”姬宫艳不具温度的声音显得冷静有条理,毫无羞色,也不带一丝难堪。
煌流火又是一怔,只得慢慢转过头来。姬宫艳望著他,眼神坦然清澈。她就那样看著他的眼,极缓慢而坚定的说:“虽然我不明白为甚么,但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流火。”说到他名字时,她声音低下来,整个人维持在一种仰望的姿态。
煌流火不禁震动一下,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震撼住。她看著他,仰望的眼神毫无保留地充满信任。他彷佛可以从那透明的眼珠中看到风沙烟飞的大漠;额上那丑陋的黥痕也不再那么狰狞。
“男女授受不亲,这……我……”那苍白的肌肤彷佛缺少了血脉的流动,白得冰冷。左肩的肩头处,一片瘀黑,内里出血似乎相当严重。
“不,我知道你并非常人,见识一定不平常!不会如那些贩夫走卒之辈那般的迂腐。”姬宫艳语气显得很笃定。心里冷静的在计算著。
她没忽略煌流火刚刚那个震动,想必他内心某处已经被她或者说,她的话打动。她出身奴籍,在卑微的环项下生长,习惯伺候人的脸色,同时也学会了去猜测人心、利用人心的弱点。这种利用可以不择手段。她从煌流火的眼神感觉到一种朦胧的意绪,说不清是甚么,让她体察一股温暖。她是不相信那种温暖的,这世间哪有谁是真的会真心对别人好!不管煌流火为甚么对她好,能利用她就利用,能抓住多少她就抓住多少。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共主九垓对鬼堂暗的忌惮,以及鬼王对殷方的野心。但那又如何呢?她只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奴才,楼起楼塌,改朝换代,与她又有甚么关系!北邑常年吹著风沙飞暴,她不会笨到听陀老头的话逃到那种蛮荒地去;但不管谣言是不是真的,不管鬼王是否对殷方有野心,眼前这一刻,如果能抓住煌流火,对她来说并没有甚么坏处,至少多抓了一股筹码。
英雄情长是吧?她看穿煌流火冷煞的气概下柔软不忍的心,以“自己”为手段,偷取他的同情可怜。那程七不也因为同情对她软了心?对付煌流火这种人,“柔弱可怜”是最好的手段。
“不……我……”煌流火回避著。姬宫艳那白得冰冷的肌肤,彷佛能颤栗他的心。
“还是,你嫌我身份低贱?”姬宫艳波眼一转,故意拿话激他。
“不!我怎么会”煌流火讶然抬头,看见她眸光里的慧黠。
他默然半晌,而后倾身靠近她,轻轻按了接她的肩膀,查看她肩头瘀血的伤况,脸色由重而缓,松口气,从怀里取出两小包药包说:“幸好,你的伤并无大碍,并未伤及筋骨。这两包药,白的内服,红的和水敷在伤处,可减轻痛楚。等过两日,瘀肿自会消褪。”
“谢谢。”姬宫艳系好衣襟,接过伤药,然后动作有点笨拙的挟起布匹,拂掉上头占著的灰尘。对煌流火轻轻点个头,说:“那么,我告辞了。”声音轻恍的荡起馀波。
“宫儿”煌流火出声挽留,仍有不舍。他月兑口喊她的名字,极其自然的,连他自己都不自觉。
姬宫艳回过身,以秋水为姿,凝目如星,等著。静默的姿态像旷石一般,占著宝石的神韵,闪著冷温的光辉。彷佛这个姿态,她已凝形了千年万年,等了千年万年。
一瞬间,煌流火内心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他从未见过一名女子,有如此无动於表的身姿。女人的姿态是善於语言的,心中想的,不由嘴里说出,而从姿态中流露出来,像是那个芹嫿。但是姬宫艳却像矿石,低调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