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一口气,看著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停在他面前,弯身打量他。
她在笑,微笑著看他。可是,那个笑容竟——竟——怎么形容?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无情的笑脸。她只是脸在笑,眼里没有一丝温暖。绽放的笑颜,艳白得像一蕊无心的花朵。
但她看起来似乎是无害的。他手一松,紧握的匕首慢慢垂放下来,敛去凶狠的眼神。
“那些人是在追你吗?”那少女慢慢地开口。看他伤得这么重,竟没有急著救助,反而显得无动於衷。
他惊醒起来,戒卫地盯著少女,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无力地闭上眼。
“看你的穿著打扮,应该是个很有身份地位的人……”少女拾起他的匕首,轻轻吹口气。“瞧你冠上那颗珠宝,应该值不少钱!”
甚么意思?他感到一股不怀好看,努力想睁开眼,看到的,还是一廉漾著血色的、布满气泡似的模糊。
少女蹲下来,用匕首比著他。说:“好可怜,受这么重的伤——”语气一顿,变得僵硬起来。“你以为我会救你,是不是?很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我最恨的就是像你这种王公贵族!”
“你——”他心中一凛,蒙胧中,看清了一双眼,一双不笑的眼,带著一股怨恨与一种冷漠无动於衷。但那双眼.意外的清澈,如水清澈得几乎能将他淹没。
然后,他看到了她额上那形狰狞丑陋的黥印。
奇怪,他能看见她的笑、看清她的眼,却拚凑不出她的轮廓。那双眼……那双眼……
“你——”他伸出手,想抓住甚么般。
少女表情一变,笑吟吟的,似乎很欣赏他的挣扎痛苦。蓦地伸手一抓,摘除下他的金冠,持著匕首将那颗紫红的宝珠挖出来。
“怎么?舍不得?”看他睁著眼瞪她,她扬扬眉说:“我看你也活不久了,再也用不著这种东西,还不如我拿了免得丢在这荒山野外可惜!”语气透露一点没心肝。为求活命的不择手段。
为甚么?那样清澈如水的一双眼,浮现得出这样的无情?这名少女显然不知道他是谁……还是,她也是澄堂院和巫觋一徒的爪牙……
“很痛苦吗?”少女俯在他的耳边低语,声音里没有任何同情。“忍一忍,我马上帮你解月兑。”
那么冷酷的一件事,她却说得那么慈悲。他努力想看清她的容颜,视线却是那么模糊……他拚著最后一些残馀的力气,朝她扑过去——
那只是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来不及细想,少女扬起匕首,毫不犹豫地,一刀刺进他心口——
他惨叫一声。黑暗盖住他的眼。最后烙入他眼帘的,只那一形狰狞丑恶的黥印和那一双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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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月无言,一弯如钩低挂在西林中梧桐树的林梢上头,偶尔几声夜鹰咕噜的叫啼,大地一片静寂。黑夜深处,却突然传出一声尖锐椎心的叫喊,冲穿了夜气的宁谧闭塞,划破长夜的寂寂。
表堂暗惨叫一声,声音凄厉,痛苦地揪著心口,从睡梦中惊卧起来。冷汗流湿了他全身,雪白的被褥一片湿重,不时还有汗水从他额发滴落下来,一点一滴残渍著他的梦魇和心悸。
“王……王您怎么了?又作噩梦了吗?”
在他身畔,“赤堂院”派来服侍他的女侍芹嫿立刻醒来,依偎到他身旁,温柔的问慰。姣美的脸充满对他无限的心疼。她被派来服侍鬼堂暗的这些天,几乎每天夜里,鬼堂暗都会在这样一声凄厉的喊叫声中痛苦的醒来,额上冒出斗大的汗珠。
她将身于软软贴住他,给他温暖的安慰——
啊——那个伤疤——她楞住。他额上总是戴著的“金抹额”掉落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伤痕……
她颤著手想替他拭汗,轻柔的要触到他额上那个疤——
“没你的事!”在她碰到他之前,鬼堂暗便粗鲁地推开她。扭曲痛楚的表情很快恢复成平素的阴冷忍决。
又作这个梦了!
这半年来,他不断作著这个梦。未曾谋面过的少女,持著他的匕首杀了他。他始终看不清梦中那个女孩的睑。黑暗夜里,一次次惊心魇醒;最后一眼映入他眼里的,总是那道狰狞丑恶的黥印,在他眼前不断的扩大、再扩大,直到将他完全的吞没。
这是预兆吗?冰冷的刀锋刺穿过肌肤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清醒后,他仍然可以清楚的感到心脏被刀刃穿刺的剧烈痛苦,甚至觉触到胸口淌血的湿润。一次又一次,他死了又活过来,每日夜里,重复著绝望的痛苦。
他拉开被褥,浑身毫无遮掩。赤果的胸膛,自左肩斜划下一道长而狰狞的刀痕,横杀过心脏,使得他结力雄健的体魄,多了一股恶华的邪魅,而不是那么秀美。额头靠近眉心的地带,有一处刀疤似凸凹不平的伤口,疤痕很深,看似尚犹未痊愈般的隐然会作痛。因为这个丑陋的伤痕,使他原应该是英俊的一张脸,硬生地附著了一种森然狰狞之气,破坏了他所有的俊美,而孽生出一种酷丽残忍的妖华气质;邪恶、难以接近。
他重戴上“金抹额”,遮去了额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他从不让人碰他那处伤疤,甚至不让人看见,总是戴著“抹额”,金质的一环头箍,紧紧地嵌束住他额前,嵌入他的皮肉,彷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连睡梦都不曾拿下。而现在却褪落……他思索著那个梦,那帧面貌模糊的轮廓,那道宛如和他相同的标记的丑陋狰狞的黥印——
“黑王……”芹嫿温柔地又靠过去,打断他的思绪。鬼堂暗扫她一眼,眼眸闪过一丝冷光,把她的温柔噤吓得含在嘴里,硬生生地吞下肚子去。
尽避如此,她盈满水波的大眼里,还是那样满溢著对他的倾慕。初时她一听要被派来伺候北邑黑王鬼堂暗,吓哭了起来,一旦见著了他本人,这几日来源於一种女子的虚荣,与感情的不忍,她却无法不对他同情而仰慕。他是这样的孤独,那样的似乎拒人千里;笑的时候那般邪华,不笑的时候又看似那般残恶——让她深深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诡异魅力,芳心默默为他悸动。尽避她听过了那么多传言,她还是那般的禁不住倾慕。
“你在关心我吗?”鬼堂暗极突然的转头,倾身逼向她。
“我……”芹嫿不禁瑟缩起来,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表堂暗是个阴睛不定的人,喜怒也不定,教人无从捉模。她服侍他这几日,深深感觉到他那种令人打从内心深处感到颤栗的气息,而那样的气息令人恐惧,诡异地却又具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或者说,逼人的迫力。
多半的时候,他是不笑的。不笑的男子有偷人魂的魅力。她感觉他颦蹙的双眉似乎锁著一段甚么悲伤的往事,而那个往事,带给他的创伤太大太深,他的心为此淌血,心上的伤痕久久不愈,从此改变了他的性情——
她是这么想的。不禁就想给他安慰,想用自己的手抚平他眉心那丑陋狰狞的伤痕。
而如果他笑,他的笑,多半带奢残忍冷酷的纹路。但也因为那分邪恶的气质,使得他散发出一种诡异突出的磁力,深深吸引著她。
“我在问你话。”鬼堂暗用力扳起她的下巴。
芹嫿身于轻轻一抖,颤声说,“回大人,您这些日子经常在半夜惊醒;芹嫿服侍不周,担心工您是否哪里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