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花店前走来走去.空站了半个小时,连身后那些花,都被我焦急的气息催老了.四十分.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等老.
正打算走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见是明娟,正頹垮下脸想埋怨,她冲着我满脸笑说:“等很久了吗?”
“够久了,都快变成化石了.”我嗔她一眼,迭声抱怨.“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迟才来!”
“对不起嘛!临时突然有点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才迟到.”她憨笑着,笑得无辜.跟着,身子一侧,略略朝后,说:“看看我带了谁来!”
她身后不远,站着我梦里念都渴盼见着,江边潮远的那个人.夜魅深邃的眼睛正含着笑.
“江……潮远先生!”我太惊讶了.想到他刚才许是听到了我对明娟那迭声的埋怨,不由得微红脸.
“我正走出校门的时候,碰巧遇到江大哥也要离开,就厚着脸皮请他顺便送我过来.”江潮远虽然跟宋佳琪结婚,是明娟的表姐夫,明娟却还是习惯从前对他的旧称.
“江大哥.”她转向江潮远.“你还记得若水吧?四年前,你应邀回国开演奏会,还送过我们两张入场卷;若水因为要考试,所以不能出席.”
“我记得.她──你们都长大了.几年前看见你们时,还是个小女孩.”江潮远的表情和语气,总是像幽淡緲远的潮声,像暮色里一江平远的潮水.
他没提起那日的相遇,我也不提.
“明娟.”江潮远的忽现,一时叫我忘记报告的事.这时蓦然想起,说道:“你临时约我见面有甚么事?我还要赶着回学校交报告,不能待太久.”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匆忙?”明娟嗔怪一声,埋怨说:“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在电话中你会找藉口推托,所以才特别约你出来的──”
“到底甚么事?”我想不透她有甚么事非找我出来不可.
“舞会啊!”明娟又嗔我一眼.“今天晚上我妈要在家里举办舞会,你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能不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找一大堆藉口,干脆先将你找出来,打鸭子上架!”
“不行!”我立刻摇头.“我没有时间,我得回学校交报告.再说──”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我穿这样,怎么去参加舞会!”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帮你准备好了.”明娟挽住我的手,拉着我往花店里走.“你先陪我挑些花束,再跟我去取礼服,然后一起到我家.”
“不行啦!明娟.我真的没有时间──”我停在门口,挣扎着.“我必须在五点以前赶回学校交报告才可以,去迟了,教授就会拒绝收报告──”
明娟放开手,嘟着嘴瞪着我.
“那么十分钟总行吧?”她说:“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钟,你还来得及赶到学校!”
我想拒绝,她又抢着开口说:“不过,待会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报告后,可要立刻到我家来──不许摇头,不许说不,不许抵赖或找任何藉口!”她看我想说话,立刻摇头堵住我的话.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花店里,然后回头对江潮远说: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进来.晚上请你也来家里参加舞会好吗?阿姨他们也都会来.你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较热闹.
江潮远笑笑地,对明娟突然的邀请婉言推拖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晚上我还有点事,不便前往.请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来实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气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远,还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几次目光不经意交会,我都先惊了心.
“若水,你看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着我,弯身在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前.
“这个呢?你觉得怎么样?紫色郁金香看起来满漂亮的.还有那边那些玛格丽特呢?你喜不喜欢?”
明娟是适合花的柔亮明丽女孩.我却一点也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如青春的灿烂花朵.笼统说:“我觉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种喜欢就挑哪种吧!”眼光轻掠过那些美丽的花朵,特别多留恋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蓝的那颜色,蓝得那么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叹息.不忍再看,微偏抬头,遇见江潮远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过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帮忙挑选嘛!你这么说我不是白问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艳的,不知是甚么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这个人,真没情调!”转向江潮远,数落对我的微嗔不满.“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从跟我认识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捧过一束花,连杜鹃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远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红着脸,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继续说道:“而且,不只如此,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或和人约会,总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甚么.女孩子最憧憬的美丽的花和青春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远面前提起这些,我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和窘迫.吶吶地说:“这也没办法啊……我……”
“的确是没办法.我就想不通,怎么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或者邀请你──”
“从来没有?”江潮远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过不去,滔滔又说:“我跟她认识了那么久,我更意外.我总说她不像是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该有的浪漫她都没有──”
“明娟!”我轻喊一声阻止她再滔滔不绝,急着寻藉口逃月兑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她嘟嘟嘴,极是不情愿,又没办法.
我再看了江潮远一眼,转身要走,他出声喊住我说:“等等!我送你过去吧!你再到车站等车可能会来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烦你了!”明娟抢先替我答应和道谢.她也担心我去迟了,给蓋上个黑星记号.
她催着我的疑却不定.我没有时间再犹豫,低声说:“那就拜托你了,潮远先生.”
他把车开得飞快,却感不到速度的战慄感,平稳中偶尔顛簸,亦只是如两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却.
跋到学校时,正好五点.
“谢谢──”我匆匆向江潮远道谢一声,开了门飞奔出去,冲跑上楼.在彼德森研究室墙上挂的那只古老吊钟摆漾的钟弦漾响前,敲响了门.
进了门,五点正的钟声正好响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接过我的报告.用他那口浓厚的英国腔英语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时间賽跑,对你没有好处.”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跋交上了报告,但觉一身轻爽,海阔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闲起来.却不知如何打发,随即无从起来.茫茫走到大门口,无意中,惊见江潮远依然在那里得着.
“江……”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赶上了?”他含笑问.
我轻轻点头,內心轻轻在顫抖.
“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含笑又是一问.
我又是轻轻点头.
这次,他以平缓的速度开动着车子,车行的平稳无所觉,一如他惯带的远淡表情.我们默默,没有说话,偶尔目光相对,依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