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的那个地址,而我一直没去,他也不曾探询过,他是无须问为什么的;那仅是微渺到不足够搁放在他心上阻礙成疙瘩的琐碎,構成不了困扰他的问题.他没有必要记忆我,对他来说,我存在的意义太渺小,连投影在他波心的云影都称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对他的心情.
“没想到他唱起歌来那么好听!”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颈边耳语.
我说不出话.一开口便会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着她微笑,再回视她的微笑.完全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一个插不进去的空间.
听够了、看够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陌生的那三个人显得意犹未尽,和宋佳琪攀谈不休,没有离开的意思;宋佳琪好像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该告辞了.”我只好开口.
明娟留意了时间,没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脸歉色.“对不起,硬拖着你陪我一天.”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甚么事.”
“我送你.”连明彥蛰伏一旁,猛不防出声,叫我心惊吓了一跳,反射地摇头.
“我顺路送她好了.”江潮远起身.“我有点事,必须先离开,可以送她一程.”
“这么快就要回去?”宋佳琪显然很意外,没预想到.
“嗯,有点事.我再打电话给你.”江潮远轻描淡写,不惯多解释.
这是我期盼外的喜悦,我为这喜悦不禁顫抖着.我感谢神啊,听到了我的祈求,赐给我一点幸福的片刻.
***
我们并肩走着,他没有问我往哪个方向;他既不问,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随他的脚步走着.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着,走到暮落天黑,江潮远终于开口.
“累吗?”
我摇头.
“饿吗?”他又问.
我再次摇头.
“那么,再走一会好吗?”
我轻轻点头.
心里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
“潮远先生……”心里有很多话,我迟疑着.
“你有甚么事?没关系,说吧!”他不提过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里那么多的话,却该如何诉说?
“潮远先生……”我低着头.夜张狂地黑.“人是因为相知相惜,才产生感动,而后才进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听那曲旋律,內心便产生共鸣一般,你相信有一见钟情的感情吗?相看儼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远沉默许久,数着夜的脚步,才回我一个不确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问他,问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着前方,眼神放得很远很远.“这不是简单说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或许吧!靶情是不可说……”我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很轻.
他还是听见,还用一式的自喃自语:“何必说,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旧.”
我们并肩而走,始终没有相对.心情是隐晦的,难以说明.
“潮远先生,你应该听过元微之写的两句诗吧!‘会经滄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在告诉他,我的心情.
“甚么?”他懂,但裝不懂;也或许,是真的不懂.
对他来说,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纪的关系!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让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着他;在风中,在雨中,在无人的夜中,在独对的星空,我直在看着他.我的眼光总是跟着他,而他从未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终没有我.
我们相差得太远了,他听不到我心中对他的呼喊.
“你没听过吗?潮远先生!”有种酸热的湿意,由我早先淌血的伤口,慢慢地淹浸泛开来.
他停下来看我,试图带着笑,却凝成了叹息.
“你还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现在真正能懂.”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我们分存在两个世界里.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风狂乱地吹,拂混我们的相对.
他转开脸,再回头对我温和地笑.
“你还小,别胡思乱想.”这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眼中,他看的,始终没有我.
只是我自己厚颜空想.我对神求了又求,祂依然没有俯听我的祈祷.
“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这末了,他始终含着笑.黑夜里的表情远远淡淡.
他就要结婚了……我再怎么求,上天还是听不到我的祈求……他始终不曾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我自己回去──再见!”就在这里别过吧!别给我太深的痛、太多的不捨.
我忍住泪,深深向他一俯首.关于我的心,他或许懂,但他不能懂.我太小了,他看不清;他就要结婚了,他执手的是另一个女人与他共白首.
夜黑有股墮落的美;风中被遗忘的,是我坠下的泪.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没甚么该或不该.
只是徒留一段过去.
终该是会遗忘吧?还是曾经滄海,便此一生一世?
我那样求了又求──夜总是黑,不会理会.我一直那样看着他──山盟未寄,锦书难托.
莫莫莫.
***
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江潮远.只独自一个人,趁着夜黑,偷偷地佇立在他窗外,远远地痴望着.
那是幢很美很宁静的房子,独矗在郊外,有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铺满了落叶.庭院外,围着一簇漆白的籬墙;籬墙边,静静独立着一棵老年轮的树.我就悄悄隐在老树下,凝望着窗內幽静透洩中的昏黄灯光.
天气很冷,带着冰湿的寒意.我从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里的灯光,由昏亮的宁静直到灭寂.他一直没有发现我;没有发现悄悄佇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变得空洞.我的心,淌着一处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遗忘,我想总该是会遗忘;每每,在深宵难眠的徘徊时,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仰头对天,独自怔忡着.江边潮远.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觉却是光年那么远.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涼得让人想掉泪.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苍俯听我的祈祷.既然总该是要遗忘,那么,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看看他从未会发觉的一直注视他的我──不管结果会不会痛,请不要让我们的相遇成为过去,不要使我们的记忆成为往事,让我哀叹悲泣──上苍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旧──但他眼中始终没有我;一直没有发觉默默佇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夸父追日,永远似的渺茫.
必于我的心情,依旧是难.
***
三个月后,听说江潮远飞卦欧洲巡迴演出.我如常地背着狄克生片语,和一个个陌生的英文字单字.
然后……半年后,听说他从欧洲归来,满載着国际盛譽.巡迴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听明娟说他跟宋佳琪结婚了,两个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蓝的天空托着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颜色,蓝得那么愁,却便是我宿命的颜色.
又然后,听说他和宋佳琪一同飞卦欧洲……秦时风,唐时雨,多少痴情旧梦成过去.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任何消息……
第四章
每个湿濡的故事结束,总有一幕一声轻叹来自软枝黄蟬。黄蟬无心故事,是造化弄人;主角本是无心如軼枝黄蟬。十八岁的夏天.季节初晴,时而会有一些延续自春寒的残余躁动的季雨.我閤上诗集,关上这首“梦中伊甸”,打算拿它来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