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事?”妈瞟了我一眼.“又要交甚么钱了吗?前两天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要求说出来.“我想去上课,学……一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又吞了几次口水,才总算把这些话逼出口.
“上课?上甚么课?你想学甚么东西?”妈皱着眉,很不以为然.“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你不听,现在才要花钱去学甚么东西,白白浪费钱!”
“不是那个……我是想……”我嗫嚅地解释,声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学钢……钢……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个“琴”字,始终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两百块;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鋼琴炉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甚么事.”我扒口饭,編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迳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弓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繳甚么钱?”
“嗯……材料费甚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編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甚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氳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模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傢伙,专门捡现成的!吧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
“那谢了.”
“不必多谢.条件交换──下次英语课,你跟我一组会话练习.”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宋佳琪那几声婉转轻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语、又似法语的外国语,在我心底余波犹自荡漾.光是读书并不能饱肚的,妈说的;我只能尽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炉钟噹噹响,洒扫应退收拾书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鸟兽散.我很快收拾好,却不像平常急急地赶回家去;游游荡荡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嘩啦地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书包夹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过玻璃雾气的氤氳往里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家专门教授鋼琴的音乐教室.
耳畔又响起那幽淡的海潮声……那有着诗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关音乐和鋼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进了一个躲雨的人,修长的手,轻轻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对着鋼琴教室,双手倚触在玻璃墙上,侧过头看身旁的那个人;他停下拍雨的动作,也望我看来──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这算是邂逅吗?我愕顿了一下.“潮远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蓦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学是吧?我记得你这双──”忽地住口,含住笑,没把话说完.眨动了眼睛又说:“沉若水──没记错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为他记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跡近狂喜的情绪,自己都快受不住.
“刚放学吗?怎么没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为我跟明娟一样,从小学琴学音乐.问得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头.
他立刻会意.“对不起──我以为──”转头去看雨.
大雨没有停的跡象.雨愈下,天色愈是变灰暗.夜,慢慢要来;暮,慢慢要黑.
我们并肩看着雨,同听着秋声的赋曲.
他看看錶,似乎有甚么事被这场雨给担搁.隔了一会,他拉拢身风衣,转头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了.”
对我轻轻点头,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惊心地听见自己叫唤他的声音,被自己的呼唤所呆住.
他回头,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我走进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头;这一刻我根本无法思考,雨不断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脸庞上.“我──我曾在收音机听过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編的西洋乐曲.老实说,我不懂鋼琴,也不懂音乐;我也很少听音乐.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弹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纠住,觉得荒涼得想落泪;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从来不知道鋼琴可以弹奏出那么哀涼悲伤的旋转;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旋律,扣动我心处那根弦.我以为──哦──真的不知道──”
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鋼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滄涼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月兑下风衣,覆蓋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剎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沖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滄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模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