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冷雨丝丝,毛毛地,一滴一滴地,细细地下着卡门萧最讨厌的寒意。街头一堆垃圾旁,就着暗淡的灯光,凄暗中,一个佝楼的老妇人,拿着一个原本是透明、陈久变成脏褐色的塑胶袋,干枯的手,翻弄地在挑捡着那堆垃圾。
卡门萧瑟缩在骑楼墙角,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佝偻的老妇人。在她边旁不远,一家商店前头的露台上,躺着一个用着破毛毯裹住全身,一动也不动,像是死掉一样,脏得分不清头脸的流浪汉。他紧靠着商家拉下的铁门,沉寂的光景,凝然地宛如死了一样的姿态,似乎是寻求一种温暖的倚靠。
凄暗的夜,冷寒约两,落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手势,分对着不同幸福与落魄招手。
卡门萧微微动了动身子,感受到刺骨冰冻的寒意,感觉到自己终究还活着。
这两天,她毫无标的地在街头盲目地乱晃,茫茫的。夜晚来了,睡过地下道,也在车站浑噩过。迷茫中,她不断想起过去那些,拎着包袱和阿婆四处流浪捡拾破烂的岁月。
匆奔跑离唐家后,她就这样盲目地一直在街头乱荡。天冷日寒,她身上穿着那件皮绒感的黑衣裤,单薄得不足令她御寒。她什么都没带,身上一块钱也没有,这两天来,只喝了几口生水度过。
就算饿死了,她也决计不去翻捡那些垃圾和腐馊。她会活得好好的,但她绝对不要去碰那些垃圾,不去捡拾那当中腐馊的面包或饼粮。
她再次动了动身体。她还年经,会有办法的。真要过不去,她可以找倪日升——
“不!”她猛烈地摇头。她再也不要跟那些人有任何牵扯。
“小妹妹……”一个干瘪的声音在叫着她。一个佝偻的身影弯现在她身前,一只干枯的手伸长在她面前,一个被挖去中软馅肉的面包恍恍被递到她眼前。
她慢慢抬起头,看见一张满布皱纹散溢着温暖的笑脸。
“你肚子饿了吧?快拿去吃!”刚刚在垃圾堆旁翻捡的佝偻老妇,仁慈地分给她一丝施舍。
同是天涯沦落人吗?
“我不饿,你自己留着吧!”卡门萧冷淡地站起来,丢下老妇人,冷漠地走开。
她惯不会说感激涕零的话;即使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感谢,她也不屑。她才不会接受这些施舍。那算什么?就算她一个人,她也会活得好好的!
现实情况讲现实问题。她也许不该拒绝老妇人的好意,那是她一片真心:而且,她从来就是一个现实的女子,一向懂得为自己打算,这当口,她实在不该拒绝那个面包的不!她抬了抬下巴,再无所谓地挑迎那透骨冷寒的夜雨。她既然“滚”出了唐家,她就不要再接受任何人假情假义、虚假仁慈的施舍。
这夜已经很深,晚暗凄冷得令各家商店纷纷关闭拉下铁门。街头已经没有行人的行迹,空荡的马路只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艳黄计程车,再无其它车流。
卡门萧缩着身子,顶着风及雨慢慢走着。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窝过这个冷雨绵绵的寒夜。
她往车站走去,一路风寒雨刺透穿进骨头里。这个夜,比先前的晚暗要冷酷得大多。
车站凄清,几个等候夜车的旅人寥落坐在候车室里。角落处,一两个流浪醉汉,不省人事地躺着,地旁四散着几张陈旧翻飞的烂黄报纸,风一呎,便沙沙地翻响。
几个候车的旅客,裹着厚外套,狐疑地看看卡门萧。卡门萧眼光朝车站四处缓缓扫落而过,暗叹一声,打消主意离开车站。
她转往先前窝夜过的地下道。那个地下道像个迷宫,转道多,风不容易透进,也不会漏雨积水,比起其它地道要温暖很多。
但地下道已先有三两个流浪汉在。每个人各选择一个背风的角落,或裹着脏旧的破棉被,或围着稀落的报纸;一式肮脏破洞的陈旧皲外套,一式木然麻痹的神态。
看见卡门萧,也只是不感兴趣地望一眼;那种寒冷与世隔绝的氛围,围成只剩下自己独凄的圈圈。
卡门萧自顾捡了一个角落瑟缩下来,不理那些人。她不怕那些流浪汉,也不担心他们会否攻击她或对她做出什么不轨的逼胁。
苞阿婆四处流浪捡破烂为生的那些日子,她看多了这些流浪汉。总是在寒冷降雨的天里,裹着同样形状破旧、肮脏的破毛毯或旧报纸,窝在像这样一式的地下道、一式的角落里。也总是木然的神态,麻痹的表情,与世隔绝似的,不关心别人的一切,旁人也不去理会他们。
他们自称是“街民”。街头外的人客气的,就称呼他们“街友”:无所谓的,就干脆喊他们“游民”、“流浪汉”,把他们看作是破坏美丽整观社会市容的蛆虫。
天气冻到极点时,会有心肠软一点的或说是仁慈,辅助他们的“游民收容所”,那地方有吃有喝、温暖又和祥。奇怪的是,他们之中没有人愿意去那种地方;
偶尔一二个进去逛一圈,不到一两天又跑出来。
大概这些流浪汉都不愿受拘束,宁愿受风吹雨打,宿露街头,就算冻死了也要像这样自由自在。
这些人大都是平和的,最多只是漠然,鲜少会以暴力攻击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各自的故事与辛酸,但是没有人会过问,他们彼此也不会去探问。
当然,有好就有坏,百米就有虫,有人就有屎。这些流浪汉当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并不全然是那么平和的。
但是卡门萧还是不怕。地分辨得出来。从他们的眼神,她可以分辨得出是好是坏,嗅出危险或平和的气息。
“哪要不要来一口?”左近那个一脸络腮胡,脏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酱棕色粗布外套上全部是补钉和破洞的流浪汉,手上握了一瓶米酒。他仰脸灌一口,然后将酒瓶递向卡门萧。
卡门萧凝目看着他。潦倒落魄的沧桑中,这个人有一双洁净无杂质的眼神。
她缓缓摇头,没说话;别过头去不理他。
那流浪汉把酒收回去,自己咕噜又灌了几日,也不再说话。过了不久,他突然抽出身下垫躺着的破棉被,丢给了卡门萧。
卡门萧愕愣了一会,猛然起身,把棉被丢还给他,掉头大步走开。
“喂!你去哪里?”那流浪汉哇哇大叫。“快回来!你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今天晚上有寒流来袭,气温会降到十度以下,甚至低到只有五六度。天气很冷,你这样睡在外头会冻死的!喂!你快回来啊!”
他拼命哇哇呼叫,卡门萧反倒愈走愈快,头也不回地离开地下道。
接受一个流浪汉的施舍?那算什么呢?
出了地下道,穿透黑夜的阴风冷两便迎面朝她侵来,钻进她的内、利入她的骨。
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一直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抬头渴望凄迷的而空,听着那在黑暗回响的呜咽,有一刻,就几乎想干脆就那么死去,随着这呜咽似的飘雨,随风而去吧!
就那样随风随雨而逝吧!
她的感情应该早已经风化,却因着那夜唐荷西的扣扼而无端地又随风兜回。原先她只是想勾引他,气气倪雅睛,没想到最后她却自己掉进自己张设的陷阱里,中了爱情的勾引。
她恨自己,怎么竟会那样以假乱真,莫名无端地喜欢上唐荷西……她不应该对他产生这样的情愫心绪……而他那一声绝情到底的冷酷,彻底锥毁了她的心!
他叫她“滚”冷雨打在她脸上,脸庞上那些潮湿,温温又热热,且冷冷又冰冰,已分不清是雨水或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