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远淮定身一愣,眉头一皱:“长流?”他也没有预料,出来救了西楼的竟会是自己的儿子,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气愤,下意识的手握成了拳头。
长流这才转头去看师远淮,眼里没有怜悯,只是有些慈悲,稍稍的夹杂着难以分辨的不解,一些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东西,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说给西楼听的:“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说过,要送你回千泠,哪怕——你当真不愿意再看见我……我也不能让你死。”他闭了闭眼睛,有些气息不稳,他自是知晓这一掌他若不接,西楼必死无疑,所以——西楼,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死,所以——你故意应这三掌,逼我出来,逼我出来!与我爹——正面交锋——
你逼得我没了退路,我也不要你好过——
西楼,你就是这般——伤人伤己的吗?
他其实很久以来都不太明白什么是伤害,从来不明白自己带给别人什么伤害,自然也不会明白别人又带给自己什么伤害——只是,这一刻,他恍然间明白,有些人——不可救赎,不可救药,比如,西楼。
“哈哈,”西楼看着这两方对立,突然笑了起来:“师宴卿啊师宴卿,你爹要杀我,你却要救我,什么伦理道德、什么尊师重道,全都是狗屁了不成?”她咬牙破口就骂,一骂就开始咳血,师宴卿,你是圣人,什么人都想救,什么都希望两全齐美,这世上若有那么多的两全,那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冤孽——她越笑心里越冷,这个人救她,从来不是因为私心,就算不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而她,终究不过是那些“别人”中的一个,这就让她觉得,这些善良和好,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施舍的。“你有本事做你的圣人,我倒要看看,若是我动手,你是杀我,还是救你爹!”她说着脸色一变,这女人向来神色万千,变化无端,她这么一说话的瞬间,竟然身形一动,银针已经握在指尖——许是谁也没有预料一个苍白无力仿佛喘息都是安静的女子会突然发起进攻,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刺,是她拼尽了全力——
师远淮是最先反映过来的,那时候西楼神色紧敛,银针分刺他三大穴道,倒当真是分毫不差,他本也没有预料那女子会如此不要命的——杀他,他惊诧之余旋身一退也不躲,反抬手就要去折她的银针——
第二个反映过来的就是师宴卿,他心神一恍,甚至有一瞬不知该如何去做,那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犹豫,他本是心静无他,仿若面对死亡也可以优雅拈花一笑的人,可是现下里,眼前这两个人并非非亲非故,他这一恍神就只看见西楼的银针已迫在师远淮眉睫之间,师远淮反手去折她的银针,她银针突起,刺向师远淮的胸口——
甚至到了这一刻,师宴卿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动手了,很自然的,轻身抽出师远淮藏在腰际的软剑,回身一挡——他只是想挡住那些银针,然后他看到了西楼惊诧的眼睛,转而惊诧化成了明了,甚至惨然的一笑——
为什么——要笑?
要笑的这么——惨然,凄凉?
他的手僵持着动作,为什么要用那个晚上吻他的那种神情看他——好像,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人,不懂得什么是难过,什么是伤害——其实——不是的,对不对?
他回不了神的时候,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手,那温度烫得他几乎要丢弃了那把剑——
血,沿着剑缓缓流了下来。
连师远淮也猛然一呆,他不躲银针反去折针,是有意要逼自己的儿子出手,便是私心也有道义也罢,毓秀山庄自是容不得去救一个妖女而一败涂地,他更没有脸面将来传出为了一个妖女父子反目的流言,但是他更惊异的,是那妖女若是要躲这一剑,必定可以躲去,但她并不躲,相反像是下了决心要之他于死地一般的扑了上来,而长流的剑本不会真正伤到她——如果她一心要杀自己的话——显然,她并无心要杀师远淮,相反——她是有心要长流出剑——她,有心,要求死——而且,死在他剑下——她是故意撞上他的剑的——
师远淮根本不能理解她在想什么,纵然老练如他也被今日惊起半身的汗,脸色惨然。
“你——”长流脸色顿变,不知该如何作为,他手一松,西楼就倒进了他怀里。
第八章离年
他下意识就要去拔剑。
“别动她!”还是师远淮一声大喝,这孩子是慌得没了主张不成?现在西楼气血不稳,这剑一拔,血气上涌,必死无疑!“不要拔剑!”
西楼听闻师远淮的喝声,不觉有些想笑,她又去看了看长流,她只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便总能安抚人心一般的温宁,她想称那些为慈悲——只是,如今,那些慈悲竟然分毫不见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些不知所措的东西,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真正的——杀了人?“师宴卿,我不要你好过……”她唇张了张,血就流了下来,“你想当圣人,我成全你!”她一喝,便是要咳血,但是连咳血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干干的呕出了两口血。
长流惊恐的看着她,这想来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惊恐——你想当圣人,我成全你!
说得那么好像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说得那么好像是他逼死了她——
她抬了抬手,勾过长流的颈项,俯到他耳边,她声音微弱:“你爹让你一局……我便承你爹的情,我……今日成全你做一个孝子——成全你这武林的神话,成全你这个圣人——好不好?”她说着好像还在笑,气息微弱得快要没有了。
像被什么猛烈的击中了胸口——我今日成全你做一个孝子,成全你这武林的神话,成全你这个圣人——长流不敢置信,几乎全身都僵硬起来,他想大叫,想摇头,不是这样的,她这是——在做什么——他全身都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死,”她眨眨眼,长流立刻封了她几处穴道,血并没有继续再流,她喘息口气:“要你看着我死,是不是很为难?”她这是——在为他着想?就好像那个渐渐寒凉的晚上她说的——我舍不得让你变坏,舍不得你去做坏事,我怕你变坏了,就不会对我这么好……我怕你变坏了,就会和他们一样——希望我死……——那时候她显得楚楚可怜,好像一只经历凄凛风雪后的小猫,再也无法承受一次这样背叛的打击——为什么,一定要为他着想?
他发现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几乎不能完整的说出话来,“你若是喜欢我对你好一些,我会对你很好……”他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弥补她,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西楼摇摇头:“我说过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释然的神情,这是长流第二次听她这样说,竟然止不住心口又是一惊,她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让他错觉不是他放弃了她,而是,她决定放弃他了——
自己,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西楼微微一笑:“你答应我……”她贴近他:“我死了以后,把我葬在千泠……我,不要去其他地方——任何地方……”她说着,全身一颤,血腥的味道在鼻息间流转,她头晕目眩,“你以后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我应该高兴的……”不用再看见你那样的眼睛,不用再因为你那样的性子——惹我生气了,虽然舍不得,可是……不会再难过了吧,她说着却好像要掉下来眼泪。那瞬,她猛然一拔,她的眼泪终是没有掉下来,却是血“嘶”的全溅了出来,如果这辈子要发一个誓,那么就发誓——再也不为你,掉任何一滴眼泪——血染了长流一身血腥,直惊得他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