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效行看着她跪俯在他脚边,只为乞讨几个铜板的卑贱模样,内心实在没法子把她跟千娇万贵的妹子联想成一块——纵使她们的面容是如此相像。
燕效行伸手,身边跟着的小厮马上递上一袋银子。
燕效行挑了枚铜钱丢到九金的破碗里。
他故意把铜钱丢歪,小小的圆币掉在地上滚行,九金似乎是想都不想的跪在地上追着那枚铜钱跑——
燕效行几乎断定,她是个爱钱又没自尊的人了。
“爷——”身边的小厮当然懂得燕效行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要看看这乞儿还有没有尊严,可这乞儿却是如此不争气,为了一枚铜钱竟屈膝满地乱爬。
燕效行寒了脸,看着九金捡起铜钱像是捡到宝似的揣在手里,还拍拍它刚沾上的灰尘,而后小心翼翼的将铜钱纳进她对口衣襟内,再跟燕效行磕头道谢。
“谢谢这位大老爷,您好心有好报,天老爷要是有眼,铁定不会亏待您,天老爷它——它保佑您事业兴隆,保佑您家夫人今年生儿子、明年生女儿,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九金一个祝福一个磕头,磕得燕效行都烦了。
他一个使眼,小厮马上领会他家少爷的心思,连忙挥着手,要九金别说了。
“你这张嘴要是真灵,今儿个你也不会在这行乞了。”小厮不耐烦地打断九金的话问道:“叫什么名儿?”
“阿狗。”九金随口胡诌。
笑话,一枚铜板就想买她的名儿,门儿都没有。
“家里可有什么人?”
“一个老母亲、外加一条小黄狗。”九金又胡说了。
其实她就一个人,既没娘也没爹,她一个人都快吃不饱了,更别说养条小黄狗了。
“这位小扮,您问这么多,问得我口都渴了。”
“才说两句话,你就渴了?!”
“今儿个太阳大嘛。”九金涎着笑,那嘴脸分明就是想坑人钱财的表情。
燕效行蹲子与九金齐高。他手里拿着的那袋银子,让九金的眼都看亮了。
“爷——”小厮正打算劝他家少爷别着了这乞儿的道。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乞儿便是贪婪的最佳典范。
燕效行竖起手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厮便不再多话。
九金的眼在两人之间游移。她并不傻,这两个人绝不是无端的想问她身世,找她聊天,他们对她必有所求。
只是她一个小乞儿,身无分文,他们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九金满心疑惑,却也不动声色。
燕效行拿了袋银子在九金面前晃。
九金的眼珠子随着那袋银于左右移动。
“想不想要?”
“想。”九金点头如捣蒜。
燕效行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九金马上伸手要拿,燕效行却倏地将银子一收,又纳回他的掌心。
九金扑了空,倒也不恼怒,只是抬眼看着这仪表不凡的男人。
“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这银子便是你的。”
九金展了个甜甜的笑,无言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一个老母外加——”九金照着老台辞背。
燕效行面容一板,“这银子你不要了?”
“要呀,当然要。”
“既然要这锭银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别说一些浑话来诓我。”他的脸不怒而威。
从不畏天地的九金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老实实的答了。“就我一个人,没爹没娘,更没有所谓的小黄狗。”
“可有别的亲人?”
“有吧。”
“有就行,干嘛加个吧?”站在一旁的小厮看不过眼,禁不住啐了声。
他就是气这丫头刚刚竟然胡诌自己的身世,说谎骗他,今儿个要不是少爷明察秋毫,看破了这死丫头的伎俩,只怕今儿个他们纵使招了匹狼回燕府都还不晓得呢!
九金不怕死的回瞪小厮一眼。“我生来就穷,自小没爹没娘,纵使是有个亲人,也不敢认我。”
“怎么说?”
“认了我又如何?我能给他们招来钱财吗?想我这一身破烂,当然是不可能的事,相反的,他们若是认了我,那一家子多了我一张嘴,纵使不吃垮他们,也吃穷了。”
“你一个丫头能吃多少饭?”小厮不以为然。
九金倒觉得人生的际遇竟是如此好笑。
“想这位小扮生来就命好,虽是人家的奴才,但好歹也是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说起话来语气跟咱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小孩就是不一样。”
“我哪儿不一样了?”
“就是多了点傻气。”
“傻气?!”小厮恼了。“好呀,给你脸,你倒不要脸来了!明嘲暗讽地骂我儍!”小厮挽起袖子,想替爷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没家教的姑娘。
九金不怕他。“你不知市井疾苦,只会空口说白话,这当然是傻。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没了爹娘,还不是因为家里头没钱,生了病,人命比草贱,我要是有个像小扮您这样的亲戚,我爹娘或许就不会死了。”
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就是这么一回事。
人若落拓了,是随人顾性命,有谁会在苦难中扶你一把?她爹娘死得不冤,九金只怨世道不公,只怨——家境贫寒。
燕效行的目光在九金脸上梭巡着,想找到一丝丝的感伤;但,她脸上除了坚毅的表情,再无其他。
想她若不是看透人世,不再对世人有所期待,便是懂得隐藏心情,懂得保护自己。
燕效行一想到她小小年纪,却已饱受世间冷暖,脸上的冷硬线条不禁放软了,对她也不再那么严苛与排斥。
他将手中的一锭银子给了九金,再掏出另一锭,问她:“你的名儿?”
“九金。”她照实说了。
“为什么叫九金?”
“大姊叫一金,二哥叫二金,如此类推,我便叫九金。”
“你还有其他兄弟姊妹?”燕效行问。
九金点点头。“五个兄长,三个姊姊。”
“他们呢?”
“全死了。”
“怎么会?”
“瘟疫使然。”
“你怎么会没事?”
“闹瘟疫那年,我去了姥姥家。”
“你姥姥呢?”
“也死了。”九金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下子就连燕效行身旁的小厮都觉得怪了。
怎么只要跟这丫头沾了边的人,个个都死了!
“把你的手伸出来。”燕效行说。
这一次九金不再听话,她手握成拳,怎样都不展开手,像是想守住人生最后一个秘密。
燕效行将一袋银子递到她面前,告诉她:“让我看你的手,这银子就全是你的。”
九金面带为难,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为了那袋银子,她还是把手伸出去了。
燕效行看到那双手,掌心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刀划出来的伤痕,内心不禁翻腾着熊熊怒火。
“是谁做的?”
“我。”
“为什么?”
“因为我这双手会害人。”九金还是面无表情。该掉的泪早在十年前便已流光,她没什么好哭的了。
九金取走了那袋银子。
她只要钱,不要别人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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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了。”燕效行最后还是决定带九金回家。
“可是——爷,那乞儿断掌。”她不只克父克母克手足,还克死了她家姥姥。
这一点,燕效行也知道。但——“她把她的手掌划伤了不是吗?”
“划伤了手掌,可也改不了命;如果那姑娘先天命底子就硬,那她岂不是会——”接下来的话,小厮保留不说。实在是说了就是大不敬,若是冲到老夫人,让老夫人有个差池,那罪过可不是他项上人头可以抵得过的。
燕效行知道小厮所顾虑的,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信神鬼之说,更别说荒谬的宿命论。